一
傍晚,八旗營帳裏一片喧鬧聲,幺五喝六聲混著酒香飄到關押楊春、王成德的氈篷裏,二人已從帳外看守他倆的參將鮑承先、寧完我的議論中知道了金兵打了敗仗,正納悶兒為何跟慶功似的熱鬧,副將高鴻中、參將巴克甚互相攙扶著趔趔趄趄走來,嘴裏噴著酒氣,對鮑承先、寧完我道:“我倆來換你們,喝酒去吧。”
鮑承先拉住高鴻中,“今日吃了敗仗,為何還要大宴全軍,就不怕明軍劫營麼?”
巴克甚一把推開高鴻中,“敗仗?誰說吃了敗仗?是勝仗,笨蛋!”
“勝仗?明明敗了,為何說是勝仗?”
“哼哼,你倆是漢人降將,怎會知道底裏?那是大汗與袁崇煥有密約,我軍佯敗,使袁崇煥能騙取崇禎信任。你沒見今日陣前,先是十二貝勒與袁崇煥貼近說了幾句,然後才開戰麼?用不了幾日,大事可成!”
“噓——,你小聲點兒,”寧完我指指氈篷,“被他們聽了去!”
巴克甚哈哈大笑,“聽了去就聽了去。他倆還能跑了?這兩個弼馬溫留著已沒用了,明日就用他倆祭旗了!”
幾人的對話氈篷裏聽得一清二楚,二人立刻身體篩糠了。正在魂不附體,參將達海托著酒食進來,“將士用命,大汗今日犒勞,你二人也跟著沾光。明廷都城不日可下,崇禎小兒已是甕中之鱉,你倆也喝碗你們皇上的催命酒吧!”說完放下托盤,和鮑承先、寧完我走了。
這是送命酒,倆人哪裏敢吃?高鴻中、巴克甚進來,見他倆沒吃,巴克甚道:“見你家小皇帝不保了,吃不下了?好,我倆吃!”說著大碗酒、大塊肉的又喝起來。吃過了下半夜,兩人已爛醉如泥,倒在門口,鼾聲如雷。這是天賜良機,此時不跑,更待何時?待到明日,想跑也沒腿兒了。楊春、王成德互遞個眼色,大氣兒不敢出,躡手躡腳從高鴻中、巴克甚身上邁過,左躲右閃繞過一座座氈篷,向營區外摸去,沒想到意外順利,一路上除了個別營帳中傳出的打鬧聲外,大都寂靜無聲了,偶爾見到幾個醉倒在帳外的兵士。兩個馬太監順順當當剛跑出來,忽然間炮聲大作,登時金營中火光煙柱四起,人影兒亂竄。倆人正奇怪,就聽有人喊叫:“明軍偷營啦——!”兩人大鬆口氣,不敢停留,直奔京城方向撒了丫子。
二
崇禎便服簡從,趁著月色登上北外城城頭,城頭上每隔十幾步就燃著一支火把,兵士們正上上下下的搬磚。崇禎向城外張望,近處果然已不見金軍,十餘裏開外卻是影影綽綽人喊馬嘶。崇禎手按城垛,見城牆加高加厚了尺許,風化的酥牆被新磚夾牢,泥漿灌縫,平整無隙。崇禎看見一處碎石累疊,縫中泥漿格外飽滿,遂用手摳縫,竟摳不動一片黃泥,崇禎大為高興,“此處誰負守陴(pí)之責?”
王承恩攔住一名兵士,“你們長官是誰?”
這些兵士誰也沒見過皇上,但見這位說話的是內官打扮,知道來頭不小,便道:“是禮部尚書錢大人。”
“他人在哪兒?”
兵士向身後一指,“那邊搬石子呐。”
王承恩手搭涼棚看了半天,回崇禎道:“是錢象坤錢大人,那邊搬石子的就是。奴婢招呼他過來?”
崇禎不答,徑直走去。祁寒天氣,錢象坤挽袖至肘,衣擺掖在後腰上,抱著一塊尺來寬、尺來厚、二尺長的大青磚,低頭貓腰往前挪,忽見一雙腳擋在麵前。他抬不起頭,沒好氣道:“你眼珠……掉啦?看不見我這強、強……撐著?快躲開!”
王承恩小聲道:“錢大人,皇上來啦!”
錢象坤一哆嗦,左手一滑,大青磚掉下,差點兒砸了腳麵,抬頭一看,撲通跪倒,頭直磕下去,“臣死罪!臣死罪!臣死罪!”周圍的兵士一聽是皇上,呼啦全跪下了。
崇禎雙手扶住錢象坤,“弘載起來。你調度督促就可以了,為何與兵士一起賣體力?”
錢象坤起身,“回皇上,城內兵力本就不足,兵士們還要守城,人手不夠,臣不忍心袖手旁觀。”
崇禎點點頭,“你無罪有功。”說完轉身向東城去了,身後響起一片“吾皇萬歲”的歡呼聲。走到東、北城防分界處,情景大不一樣了。加厚的城牆不到一裏長,其中竟有多處不是用磚石加固,而是用數根一尺多長的粗木捆紮累放,厚而不固。其他的地方還裸露著風蝕的酥牆,滿布裂紋,看上去一推就掉。崇禎眼角嘴角一齊耷拉下來,“此處是誰負責?”
王承恩又截住一名兵士詢問,然後回答道:“是張鳳翔張大人。”
“他人呢?”
王承恩還不及問,張彝憲氣喘籲籲跑了上來,“皇……皇上,獄牢中的犯人越獄了!”
“什麼?!”崇禎雙眉立起,“越獄?怎麼會越獄?”
“推倒了牢柵,奪、奪了兵器,殺了牢卒,就、就跑了。”
崇禎已是怒不可遏,“追!追!都追回來!統統處死!”說完來回猛轉了兩圈,“把喬允升、張鳳翔和刑、工二部那幫侍郎、郎中給朕叫來!”說完匆匆下城回宮。剛進承天門,就聽身後一陣雜踏聲,回頭看去,見刑部尚書喬允升、侍郎胡世賞、工部尚書張鳳翔、營繕司郎中許觀吉、都水司郎中周長應、屯田司郎中朱長世小跑著趕上來,李標也聞訊趕來了。崇禎當街站住,拿眼一遛掃過,“獄牢都不牢了,這大明還有牢的地方嗎?還有,朕上城觀敵,見城防工事處處敷衍潦草,要爾等何用?!先各打八十棍,再下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