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眾官進入楊嗣昌大帳,帳中置一丈餘大案,案上鋪一張大地圖。眾官圍案按秩落座,嗣昌緩緩開言:“聖上限期三月滅賊,前已與諸位將軍磋商多次,本幕府也詳酌多時,方策已定,諸位聽好:”遂指點著地圖道,“鄖陽府治王鼇永自守其地;總兵陳洪範、副總兵周繼先防守漢水;副總兵張一龍與左良玉合兵,守興安、平利;湖廣巡撫方孔炤住荊門;副將羅安邦駐當陽;楊世威駐宜城,承天守將錢中選策應;偏沅巡撫陳睿謨駐荊州,護惠藩;署道馮上賓與施州合兵,守彝陵;四川巡撫邵捷春嚴堵川東;山西巡撫丁啟睿駐商洛,南斷鄖西入山陽之路,東塞內鄉通關陝之門;京營總兵孫應元屯襄陽;副總兵黃得功駐光化;周遇吉駐新野。”楊嗣昌抬頭看看眾將,見無疑惑,比著地圖接著道,“若張獻忠從房縣來,陳洪範、周繼先、王鼇永提兵向均州;如張獻忠走穀城,左良玉、張一龍即下穀城扼擊;如張獻忠走保康、南漳,左良玉、張一龍可抄便道襲擊;如張獻忠走竹山、興山,則邵捷春出夔門;隻等張獻忠離開房縣、竹山,陝西總督鄭崇儉即出關合剿。”楊嗣昌直起腰,“都聽清了?”
眾將齊答:“遵令!”唯獨左良玉無語。
楊嗣昌看著左良玉,“左將軍似有話說?”
左良玉沉了一下,道,“督師部署,隻盯張獻忠,其他賊股置之不顧?”
“張獻忠滅,其他自滅;獻忠不滅,永無寧日!”
“既如此,獻忠已入川,職可與張將軍分別從漢陽、西鄉兩路入蜀追剿。”
楊嗣昌搖搖頭,“我已調賀人龍、李國奇從西鄉入蜀,配合鄭崇儉圍剿。將軍之責,就是防張獻忠折返竹山、房縣。”
“大人,以職之見,張獻忠未必折返,他盯住的是成都!圍剿兵力太少,張獻忠騎兵一旦西進成都平原,後果不堪設想!”
楊嗣昌再搖搖頭,“我看他心不在川,仍在山陝,地理熟稔,根基廣大。如果將軍入川,張獻忠趨平利,再入竹山、房縣,何以抵禦?或走昌寧,入歸州、巫山,與羅汝才會合,又將如何?所以,秦督提兵入川追剿,秦撫駐西鄉、紫陽,將軍駐興安、平利,此為正著;遣偏裨入川追剿,此為奇著,才是萬全。”
左良玉抱拳拱手,“大人,張獻忠回鄖無地可掠,而蜀地肥衍,有糧可食,卑職料他非萬分窘急必不回湖廣。如任其奔逸,再難製馭!兵合則強分則弱,以偏師追剿,何能勝任?卑職所統乃剿兵非守兵,主兵不戰而為守,賊何時得滅?為今之計,當出其不意疾攻而下,一經大創,自然瓦解。”
楊嗣昌想了想,“好吧,將軍陳詞慷慨,惟敵是求。將在外不中製,可自便。”然後轉向眾將,“用兵之道,存乎一心。我等身受國恩,擔當滅賊重任,自應謙衝自牧,慎終追遠,謹守榮寵,同儕相濟。本督師誅賞必行!”
當晚,楊嗣昌繕就一疏遞兵部,請收左良玉平賊將軍印,轉授賀人龍為平賊將軍。
二
崇禎十三年初,張獻忠獲悉官軍大集,從太平縣大竹河遁入瑪瑙山,憑險據守。羅汝才、惠登相進入南漳、穀城、房縣、竹山、竹溪,屢敗官軍。湖廣巡撫方孔炤攻羅汝才、惠登相遇伏,全軍覆沒。嗣昌將方孔炤逮問,官軍鬥誌受挫。
唯左良玉心高氣傲,揮軍直抵瑪瑙山。張獻忠據高鼓噪,氣勢極盛。良玉在山下察看多時,微微一笑,向鄭崇儉、賀人龍、李國奇道,“張獻忠是聞我軍至,倉惶進山,輜重必不多。這山形勢險峻,搬運不易,糧草必不多。圍他數日,不戰自潰。我軍可分三路,鄭督為右路,賀、李二將軍為左路,我為中路,緣山而上,逼近他的營寨,圍而不打。隻等他糧盡,便可一鼓而下。”
果如良玉所言,不出半月,獻忠軍全線崩潰,士兵紛紛潛出大營,或攀崖逃命,或向官軍投降。張獻忠幾次突圍,餓得半死的農軍士兵哪敵得過嚴陣以待的官軍,扔下一片屍體逃回去,有的乘機就降了。
獻忠正無計可施,坐以待斃,忽報營外來了一支車隊。獻忠納罕,忙登上哨樓去看,一眼認出來者何人,“闖塌天,是你嗎?”
“敬軒兄,是我呀!”劉國能揮揮手。
“你是來勸降我老張呀?”
劉國能向身後大車一指,“你看我像勸降的麼?”
“那你來作甚?”
“我知道你老張快餓死啦!”
張獻忠“嘿嘿”一笑,“闖塌天,咱弟兄們降朝廷,不過是權宜之計,可就你小子混了個大官,副總兵!咱老三十六營中三十三營都反啦,就你小子和射塌天、混十萬沒反,你是死心塌地給朝廷賣命了!這點小伎倆能騙我老張?你是來誘我的!”
“別扯啦,哪還有老三十六營?就曹操、過天星等八營,加上闖王和你,十營。你以為我日子好過呀?咱是賊,人家四麵都防著你!我沒反,是被左良玉看得緊,動彈不得!”
“如今咋不看得緊啦?你咋能越過官軍上山?”
劉國能隻身向前直走到營寨門下,左右看看,放低聲音道,“是左良玉要我來賺營,讓我用假糧包騙你開門。咱老劉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我告訴左良玉,那張獻忠賊得很,不是好騙的,被張獻忠發現就前功盡棄了,所以這車上裝的都是真糧。”說完回身走到頭車前掀開氈布,抽出腰刀照一個麻包就是一刀,白花花的大米流了一地,又走回來,“我還告訴他們,不能跟我太緊,被張獻忠發現了,我的小命就沒了,要保持兩裏地距離。這麼陡的山地,兩裏地得爬一陣子呢。大車進了營,他們也上不來!”劉國能雙手叉腰,“嘿嘿,你說吧,要是不要?”
張獻忠雖然半信半疑,但眼都餓綠了,不冒險就得餓死。想了想,轉身對李定國、孫可望道,“準備一些繩索,從營寨後身懸崖順下去,以防萬一。”再對劉文秀、艾能奇道,“開門!”
營門大開,十幾輛大車進營,剛過半,劉國能突然揚手,前隊押車兵士一齊抽刀砍向守門士兵,後隊押車兵士迅速縱火,伏兵四起,農軍哪還有力氣迎戰,四散而逃,摔死、殺死無數。虧得獻忠早作準備,從營後攀索披藤順澗而下逃走。左良玉哪裏肯舍,打馬下山,一路窮追。獻忠是攀岩而下,沒有馬,自然跑不過官軍。眼見官軍從後山包抄過來,走不脫了,便立在半山腰,琢磨如何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