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力彌滿,萬象在旁——黃曙輝詩集《大地空茫》閱讀印象薛梅
置身於以物欲滿足為普遍幸福觀的當下社會,我總是對那些在平凡生活中能夠體味人生的宏旨和情趣,並安靜用文字來呈現的詩人們充滿敬意。黃曙輝就是其中的一位。當我再一次細讀完曙輝兄的詩稿《大地空茫》,承德的秋夜已漸寒涼了,窗外正雷聲隱隱,秋雨颯颯。在這樣易於傷秋的靜夜,我卻感知到一份難得的心悅與富足,一份難得的審美情思和審美了悟。這讓我想起了鍾嶸《詩品》中的境界:“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真力彌滿,萬象在旁”,這或可看做黃曙輝人格追索的詩意極致。
《大地空茫》不追求大起大落的激昂和跌宕,其詩緒內斂而沉潛,其詩情從容而淡定。真力彌滿,舉重若輕,構成了詩人黃曙輝極具個性的審美觀照和審美趣味。一如無所不在的空氣,我們很難精確稱出重量的毫厘,但我們在一呼一吸間,不知不覺已然充盈,並生動無限。生命、生活、生存,在這普遍的萬籟之中,在這普通的生活之中,被人格之真氣包圍、浸潤,並深深呼吸、沉醉。
遊心之所在,是真力彌滿之靈境。《大地空茫》共分五輯,每一輯都是一扇窗子,望向遼遠的天籟,澄明之眼與澄明之境,凝神相對,合而為一。“敲我的魂靈如鼙鼓”、“風將日子悄悄吹盡”、“花朵在失語中開過”、“逆著萬年光陰等你”、“紙扇上的高山流水”,均以心靈映現萬象,有靜謐的自如,有激情的奔湧,有隱忍的熱愛,有疼痛的震顫,有情誼的醇美,有性靈的執著;以萬象折射心靈,有卑微的小,有包容的大,有信仰的高格,有低伏的謙恭,有力量的蘊藉,有悲憫的仁愛。心靈與萬象,彼此交遊、融彙與升華,其內在的神秘體驗與精神自由,既有神遊、冥想式天性所至的隨心所欲,又有出於現實自審、克服、超越的人格修為,既體現了傳統文化潛在的浸潤與氧化,又凸顯了一位現代詩人特立的思索與創新。其遊心,不是遊於戲,恰恰是一位中年人生存曆練中的養心與莊重,是對自然與社會最為可貴的真切觸摸與真情嗬護。黃曙輝詩中200多處“風”意象足已道出其“遊心”的奧妙所在。
“風”是大自然的精靈,無形可觀,無神可凝,無膚可觸,卻能飄蕩天宇,無孔不入,讓世間萬物動容變形,搖曳生姿。而心隨風舞,心隨風詠,正是心境使然。自古詩畫不分家,詩中畫,畫中詩,都是指一種通靈之心境。詩人黃曙輝正是以“風”意象貫穿了詩畫意蘊,使光與影如在眼前,使情與意潛流暗長,甚至形成了一種“意象對話”的效果。意象對話本是心裏學的心理暗示作用,因詩歌與繪畫、甚至電影等光影的密切關係,意象的象征與暗示心理更容易達成心靈與心靈的敞開與打通,當我們走進《大地空茫》隨風附形的“風”的光影之中,其實我們已然與詩人黃曙輝達到了對於詩人自我人格的認識與心靈碰撞後的整合與蛻變。當然,這樣的對話意味不是刻意為之,如風來風去,一切都是心靈自然的風景或者風暴。《大地空茫》中“風”意象所含蘊的心情寄寓,恰如《神曲》所揭示的人生三種曆練、三種境界:“地獄”之境,人生多艱之處,是常態,也是變數,比如“風霜”、“風塵”、“風雨”、“風雲”、“風暴”、“風雪”、“莫名之風”等,在日常現象中心有所係,中國文化約定俗成的象征與暗合,都構成了詩人黃曙輝內蘊深杳之處。整部詩集開篇一首《柿子》即能以管窺豹,盡管詩人主體是借“柿子”抒情懷、達誌趣,然而“風霜”、“風塵”等則是詩人人生際遇的背景,是不可回避的人生底色,正因為如此,柿子之“燈盞”般的“照亮”,才尤為可貴,乃至“笑傲風霜”。其中氣骨托出,信念堅定,真情動人心魄:
柿子紅了它們在枝頭
笑傲風霜
打馬過山那些紅紅的柿子
成為照亮我前路的燈盞
哦允許我在這裏住下吧
允許我靠著一棵柿子樹做一個好夢
允許那些熟透了的甜得發膩的柿子
無所顧忌地進入我的夢中
允許它們成為我的愛人
允許我在那裏銷魂
忘記塵世所有的憂傷與疼痛
柿子紅了漫山遍野都是我的情人
它們為我拍盡肩頭
所有的霜雪與風塵
——《柿子》
詩集中這類詩句比比皆是:“故鄉的苦楝樹上/一隻空空的鳥巢在風中顫栗/如同我鬆散了的老骨頭/簌簌地落下塵土”(《望鄉》)、“何況天有不測的風雲/海也有暴怒的時刻/海天一嘯/我就喘息一回/合上節拍”(《喘息》)、“站台年久失修/我在風中顫抖/擔心不經意間大廈垮塌/成為來不及說出遺言的冤死鬼”、“送行的母親已經扯一朵白雲隨風而去/接我的美女有風霜在她的烏發裏駐紮”(《北站南站》)、“一隻在風中吐絲蕩來蕩去的蜘蛛/也是我的鏡子”(《照鏡子》)、“懷揣的書卷線已斷裂/在風中偶有一頁被風吹遠/遠到時間的背麵”(《遠鄉》)、“而病越來越重/橫穿中年堅固的堤壩/骨頭裏嗚嗚的風聲嘯叫”(《詩骨》)、“風已經穿過時間的脈管/血已枯竭火將熄滅/誰都不必問我說過的一切”(《這一切我不必說出》)、“再見之時風塵滿麵/秋霜毫不留情/讓飽滿的乳房在風中幹癟/秋千蕩處孤魂冷月”(《思念》)、“事後總是發現/燒焦的是自己/一股焦肉氣味那是莫名之風吹過”(《照鏡子》)、“一陣寒風吹開了吱呀的木門/它的腳踩在了猝不及防的背脊”(《立冬》)等,生命的不自由與拘囿之感,正是心靈的局限和蒼涼。人生況味,及曆史沉重都在此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