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漆眼睜睜看著他用手指抹下臉上的藥漬,神色從容的男人下一瞬就把指尖移到了嘴邊,動作舒緩優雅,甚至能看清水紅色的唇如何開啟,腥紅色的舌又如何緩緩滑過指腹……這算不算……算不算……算不算是……是……
喉結滾動,不自覺咽下一口口水,口幹舌燥的灰鼠再不敢多看,搶過藥碗“咕咚咕咚”一口氣咽下肚,又忙不迭把碗塞回他手裏:“我……我、我喝完了。”
言下之意便是,你趕緊走吧。
“嗬……”原以為他必定要趁勝追擊,沒想到,殷鑒居然就這般輕易地放過了,輕笑一聲,便爽快地起身離開。
典漆心有餘悸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邊,“呼——”一聲籲出一口長氣,整個人重重癱倒在床上,渾身上下燙得能冒煙。這哪裏是送藥?分明是來索命的!
飯後閑暇,殷鑒會來房中同他聊天。灰鼠懼冷,裹著厚厚的棉被,房裏還得燒起一隻大火爐。依舊單單穿了一身白衣的男人坐在床畔,臉上被火光暈出幾抹紅暈,好似新塗了一層胭脂。
他說,小捕快他們在城郊發現了一片枯死的竹林,在一杆最為粗壯的枯竹下挖出了幾具已經幹透的死屍,從散落在屍骨中的配飾上看,正是陳寡婦家的女兒以及其他幾位失蹤了許久的姑娘。想來她們也是受竹精的琴聲誘惑,繼而為妖物所害。
典漆看著窗外冷冷地笑:“妖本就不是什麼好東西,讀書讀傻了的書呆子才會信那些有的沒有的傳奇。”
殷鑒又說,他已代典漆去探望過寄居在棲霞寺的道者,道者看起來很好,臉上沒有失落也沒有悲傷,一個人坐在禪房裏隔著嫋嫋水汽煮茶,說是下回要再請典公子喝茶。
“騙人的。那個道士胡說。”典漆轉過頭看著殷鑒的眼睛。談笑風生的神君不知該如何做答,臉上顯出幾分僵硬,愣愣聽著灰鼠自顧自地往下說,“他呀……最會說謊了。明明哭得眼睛都快瞎了,還會扯著嘴角說沒事。”
隨著嘴角弧度的拉大,灰鼠的雙眼越來越低垂,直至蓋住整雙光彩熠熠的眼睛。殷鑒不再繼續話題,伸過手,攬住他的肩:“你呀,比他更會說謊。”
古靈精怪的灰鼠這回沒有反駁,許是窗外的落雪太美麗,許是屋裏的火爐太溫暖,竟然就靠著男人的胸膛睡著了。
大概是吧,這次算你說對了。
醒來的時候,依舊枕著他的胸膛,總是仰著下巴的神君難得垂了頭,長長的發絲落在額邊,跟著一閃一閃的火光一起顫顫拂動,有那麼一點點小小的誘惑感。
受不了誘惑的鼠類乖乖地跟從欲望伸手去觸摸。如同永遠克製不住好奇心又害怕責罰的頑童,在看到他緊閉的雙眼時,心中悄悄逸出一聲歎息,像是鬆了口氣,又像是生出些許遺憾。目光一路從長長的羽毛扇子般的睫毛看到沾著水光的唇,於是連撩起那墨黑發絲的手也情不自禁地跟著火光一起顫抖:“你呀……”
“你呀……”
“殷鑒你呀……”
靜默了很久很久:“殷鑒你呀……真是人如其名。”
“是麼?”雙眼仍是閉著的,他說出口的話語卻異常清醒。
還跨坐在他身上典漆愣了,揪著他的發梢僵了大約半炷香的時間,而後,沒有像當初那樣很丟臉地“咕嚕嚕”滾下床,灰鼠一直圓圓睜著的眼睛緩緩地如月牙那般彎了起來:“是啊。”
神君大人悠閑自在的笑容凍在了嘴邊,冰雕般剔透美麗,至少典漆這麼認為。
殷鑒說:“東家,我們來聊點什麼吧。”
冰天雪地裏,兩人已經坐在廊下賞了很久的雪,久到一言不發的氣氛似乎也要被呼嘯的北風凍住。雪球般裹了一身毛裘的典漆睜大眼睛望向他,他瑩藍的雙眼同樣也注視著典漆,目光銳利得像是要看到灰鼠的內心最深處:“說說你吧,你從來不跟我說你的事。”
“為什麼?憑什麼小爺要……”說著說著就要跳腳。
卻被他氣定神閑地一語截斷:“因為你從未跟我說過。”
“那你也從沒跟我說過你……”
“……”
真是天生的冤家,一頭栽進那片仿佛無邊無際的瑩藍裏,簌簌的落雪聲以及滿心的不甘莫名輕而易舉地就都不見了:“你……我……好吧。”
真是天生的冤家,一頭栽進那片仿佛無邊無際的瑩藍裏,簌簌的落雪聲以及滿心的不甘莫名輕而易舉地就都不見了:“你……我……好吧。”
那個混跡在人世中叫賣酥梨的狐女曾經好心地告誡灰鼠,兩個人相處的時候,前往不能先低頭,因為先低頭的那個將永遠是先低頭的一方。典漆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相處時都是這樣,但是在殷鑒麵前,確實如此。
認命地咳嗽兩聲清清嗓子,想要開口卻赫然發現不知該從何說起。說話一貫滔滔不絕的灰鼠看著漫天漫地的飛雪手足無措起來,我叫典漆、名字由來、取名的是誰、父母、兄弟、姐妹……甚至是從說話不著調的老卦精那邊聽來的閑聞野趣……那些在小捕快小道士甚至小和尚跟前無需多想就能脫口而出的言辭一旦到了眼前的男人麵前,就都一字字飛快地消失在笨拙的唇齒間。
“我……”男人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出自己慌亂的麵孔,不英俊、不奪目、不精致,鼻子一般、嘴唇一般、膚色一般,唯有一雙瞪得滾圓的眼睛可以稱得上是明亮而已,不能同眼前的男人相比,亦無法同他帶回來的各色男女們相比,“我一直住在這裏,從很早很早之前開始,父親說,我出生在這裏。”
這裏是許久之前一位告老還鄉的官員為自己擇定的養老之所。遠離了京城便遠離了所有官場是非,厭倦了爾虞我詐的京官一心渴望著春踏青苔夏觀繁星的平靜生活。據說他當年也曾是一介貧寒學子,為官時一度以清廉著稱,於是府邸中相應地也少了許多繁華裝飾,青瓦白牆庭院幽深,清雅好似禮儀傳家的書香門第。這些都是父親那裏聽來的,據說父親也是聽祖父說的,真真假假怕是都遺失在了錯落的光陰裏。
“我隻記得這屋子之前的那一任主人。他是個讀書人。”灰鼠舒服地陷進毛茸茸的裘衣裏,半眯起眼睛看著不停自空中飄落的細雪,老氣橫秋如同已度過無數滄桑,“一個傻乎乎的書呆子。”
傳到書呆子這一代的時候,京官當年攢下的那點微薄家底早被掏個盡光,唯有目下的這幢宅子算是一點家當。書呆子其實不傻也不呆,相反地,讀起書來聰穎得很,是要跟他祖先一樣魚躍龍門的。那時灰鼠還是小灰鼠,上房掏鳥窩,下樓翻油瓶,對妖怪們珍視至極的修行卻一點不在意。灰鼠他娘不止一次地在書呆子熬夜苦讀的燭燈下揪著灰鼠的耳朵嘮叨:“你看看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