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鼠疼得齜牙咧嘴,卻從此記住了那個伏在案前的身影:“肉嘟嘟的,樣貌很有英氣,看起來很有出息。還有,他端到洞邊的饅頭很香。”
偶爾會大著膽子爬出洞抬頭同他對視,小小的孩童用好奇的眼神打量他,歪著頭,手指頭絞在一起,比讀書的時候顯得更可愛。一天,在洞裏聽到書呆子他娘說,家裏要養隻貓,因為擱在廚房裏的饅頭總是莫名其妙地不見。
“他鬧得驚天動地,我們一家子縮在洞裏,耳朵都快被他哭聾了。”回憶起過往的時光,典漆緊緊揪著自己的衣襟,“咯咯”地笑不停。殷鑒困惑地看他,他勉強止住笑,眼裏落進了星星,閃爍著一種叫懷念的情緒,“你體會不來。他那時候有趣得很。”
總之,最後這家沒有養貓。擱在廚房的饅頭還是會隔三差五突然長腿跑到灰鼠家的洞口。然後,灰鼠一天天長大,他也在一天天長高。肉嘟嘟的小臉開始變得削瘦,眉宇間的英氣映襯出整張麵孔的俊挺,先祖遺留下來的整架整架書籍在他腳下鋪展出一條通往京城通往天子金殿的康莊大道,城中人盡皆知他的才華橫溢。秉燭夜讀的時刻,灰鼠會大膽地爬上書桌看他在紙上筆走龍蛇肆意揮灑,他會間或瞥它一眼,目光如當年一樣帶著善意的好奇與一點點愉悅。自然而然地,桌上那碟粗糙卻香氣撲鼻的小點心有一半落進了灰鼠肚子裏。
“真是個好人啊……”典漆由衷感歎,“以後無論別人怎樣議論他,至少,在我心裏,他從前是個好人。”
眼角的餘光撇到殷鑒的疑惑,灰鼠垂眼頓了一頓:“後來,他離開了,上京去趕考。”
考取是意料中的事,書呆子隻是灰鼠口中的揶揄,金光燦燦的大才子三字方是天下人眼中的他。一朝登皇榜,駿馬得騎,高官得做,皇帝家的女兒也由得他來攀折,這份光彩比起他家先祖真真有過之而無不及。兩相比較,修行依舊不怎樣的灰鼠在灰鼠他娘口中活活被貶到了塵埃裏。
“伴著他的一路高升,他們一家很快也跟著遷進了京城的大宅。這院子成了祖屋,四季空關著,每年清明前後會有幾個老奴過來打掃。”也曾去得京城,不是為了看他,純粹想看看天子腳下是什麼模樣而已。遠遠瞧見那衝天紫氣中連綿成一片的高樓瓊閣,富貴氣派仿佛天宮仙境,想來沒有破落舊宅可供挖牆掏洞,便打消了念頭,繞著高牆慢悠悠晃一圈,引得院中狗吠四起不得安寧,才又轉了回來,“還是這裏好。”
具體哪裏好?典漆不說,殷鑒不問,滿目蒼白的冰晶世界裏默默地聽。
“人這一生,誰也做不得準。跟三月的天一樣,說變就變。”兄弟姐妹一個個離家而去,三五年後,父母也被兄長接走。隻有沒出息的灰鼠還一個人留在這裏,安安心心守著小院清淨度日,來打掃屋子的老奴誤以為他是主人新買來的小廝,狡黠的典漆暗笑著應下。無人的時候,悄悄坐在他的書桌後,學著他的姿態,仿著他的筆鋒,小心翼翼臨一帖字,不是聖人學說亦不是名家詩文,恰好是他高中時的那一篇,你說巧不巧?
然後某一天,消息跟著入冬後的第一場雪突如其來地落入城中。他們說,他被下獄,革了白玉的腰帶,除了紫紅的蟒袍。原來大才子早不是那個心懷天下一身正氣的讀書郎。汲汲為名碌碌為利,這方是人間官場的正途,跳得脫的是聖人賢者,跳不脫的是凡夫俗子。結朋營黨禍亂朝綱,賣官鬻爵貪汙索賄,罪名洋洋灑灑,所謂惡貫滿盈罄竹難書。從聖上榮寵到階下囚,一步登天又一朝跌落,所謂人世,翻手雲覆手雨,種種一切,可說是命數,可說是無常,算命瞎子手中來來去去的幾塊破龜殼而已。
“你去看過他麼?”一直不說話的殷鑒開口問。
典漆平視前方:“去看他做什麼?”
“不救他?”殷鑒又問。
典漆的目光片刻不離院中那根被白雪密密裹纏的樹枝:“救他做什麼?”
“……”眨眨眼,聰慧的神君大人答不上來,從小木幾上撚起塊點心塞住自己的嘴,“後來呢?”
“後來……”蹙起眉頭仔細想,他被問斬,族中男女老幼盡皆流放,京中家產悉數被抄。隻餘下這一處舊宅,被遺忘得太久,竟然許久不見有官府前來查封,又不見他家後人前來接手,慢慢地就變成了灰鼠自己的。光陰荏苒,舊家具該修的修,該扔的扔,再不會坐到他的書桌前仿著他的姿態臨他的文章。除此以外,還能怎樣?
故事終於走到結尾,長長呼出一口氣,看著嫋嫋的白氣漸漸消散在眼前,典漆拍拍手,回頭望向殷鑒:“多謝客官照顧,三文錢一段,您看著給。”
不待殷鑒回答,逕自跳下椅子一蹦一蹦跑回房,圓滾滾毛茸茸,生怕他一不小心就要被門檻絆倒。
殷鑒坐在原地,目光一直追隨他的背影直到他徹底消失在房門邊:“你喜歡他吧?”
門後傳來回答:“呸!誰說的?”
波光粼粼閃耀的瑩藍雙眸刹那間風起雲湧,男人扭頭背對著那扇似乎永遠不會再打開的門,語氣堅定:“我說的。”
“……”
“你喜歡和尚嗎?棲霞寺那個。”
“那是朋友。”
“城裏的胖捕快呢?”
“小武是好朋友。”
“道士呢?”
“你說呢?”
“那我呢?”
院子裏一下子安靜了,靜得能清晰地聽到雪花落在地上的聲音,“簌簌、簌簌”,悸動的心忍不住跟著一起動蕩,忽冷又忽熱。
“你……”灰鼠的聲音遲疑了,徘徊在齒間的辭彙一點一點自牙縫間向外擠,從嘴邊滑落的卻都是破碎的字句,自己都聽不清在說些什麼。
放在從前,可以毫不猶豫地立刻衝到他跟前,戳著他的胸膛像能戳出一個窟窿:“你就是個房客,還是白吃白喝白住的!”
不知怎麼的,明明看不到他的眼睛,一個人對著空蕩蕩的屋子,背脊緊緊靠著門扉,竟什麼負氣話都說不出來了。
門外的那個他也沉默著。許久,當典漆以為他已經因為無趣而離開的時候,卻聽他道:“你有很多朋友,這個、那個,從前的、現在的,似乎……少我一個也沒什麼。”
有那麼一瞬間,典漆依稀有一種感覺,那人,那位惹人厭的神君大人好像在感傷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