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 / 3)

雪停時,偌大城中一片瑩白,皎皎一地無瑕,皚皚不見盡頭。UC 小說網:又因年關將近,街頭各處紅燈高掛喜氣洋洋,便宛如春風巷樓頭的嬌麗女子,縱緊裹上一襲白毛狐裘不露半點春色,隻消眼角楚楚一抹豔紅,依舊動人心魄。

頑童們三五成群結伴嬉笑,客商們的店鋪裏已一字排開成堆的年貨;老者圍坐院中曬一會兒太陽,巡城巡出一頭熱汗的捕快匆匆打茶樓門前走過。街對麵是穿了一身單薄道袍的道者在找人問訊。眼角盡處,打著卦幡的老卦精正攔住一個腰身細長的貌美少婦神叨叨……聽說逢年過節時,寺廟裏的香火是最旺的,想來即便偏遠如棲霞寺亦會迎來幾名虔誠香客。

典漆坐在茶樓裏幽幽暢想。許久不見的老醒木操著那副依舊沙啞的老嗓子說開一段傳奇:“混沌天地之初,四方各生珍奇異獸,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乃萬靈之祖,天帝因而敬之,令眾仙皆稱之曰神君,後於東西南北各設神宮以作奉養,尊貴無匹……”

他說白虎主兵,那白虎神君自是驍勇了得,一柄秋水長劍斬過北海惡龍誅過西陲狼犬。曾有仙者因劫入魔,為禍了九塗炭了生靈,天兵天將奉旨前去征討,卻叫他打了個落花流水。淩霄殿因而丟盡了臉麵。天帝無奈,差了座下太白金星急赴盂山,恭恭敬敬請出他白虎神君。戰足一天一夜,果生擒下那猖獗的魔。自此,聲名逾顯。眾仙讚他是一方凜凜的殿君,天帝道他是一員彪炳的悍將……

底下有人“哎呀呀”插嘴:“說書的,這段你從前說過了。”

老醒木雙手背後,氣定神閑抬眼觀天:“你聽過,自有人沒聽過。”

視線飄飄忽忽繞場一圈,似有意似無意,停在典漆這一桌。

灰鼠撇嘴輕哼一聲,轉臉看向身側這名打從自己出門就寸步不離左右的白衣男子。威名赫赫的戰將呀,誰曾想,竟會甘心情願伴在一隻小小的鼠妖身側,貓在凡間的小小茶樓裏聽旁人說著自己或真或假的跌宕傳聞。

殷鑒說:“你不信他說的?”

典漆搖頭,說話難得露出一絲坦誠:“從前是一定不會信的,現在……會信一點吧……”

從那日的笛聲、從那日的挺拔身影,還有自己那養了許久的傷……以前壓根不覺得,現在反開始有些擔心,萬一不小心惹惱了他,隻怕這位看起來隨時會死在哪位美人床上的神君大人彈彈手指頭都能把自己弄死。情不自禁打個寒噤,典漆趕緊小心翼翼地把身子往外挪了一小挪,拉開的距離不到半寸,轉眼又被眼明手快的他蠻橫地扯了回去,握在腕子上的手再不曾放開分毫。

老醒木又慢悠悠說,四方神君尊崇無匹,妖中卻亦有強者。他嗜殺成性,狂妄不可一世。百年前,同白虎神君相殺,整整七七四十九日,直打得天地變色日月無光……

真真是大膽,當著正主的麵揭人家的短,剛忍不住要喝一聲彩,再回想起當日他的勃然怒氣,典漆心中一凜,不敢扭頭去看殷鑒的臉色,隻得暗暗替老醒木捏一把汗。

握著手腕的手果不其然在聽聞老醒木道出“楚耀”兩字時倏然收緊,通過緊緊貼在一處的臂膀,典漆能清晰地感受到男人的僵硬與緊繃。

“老東西胡說八道,別聽了。我們回去吧。”灰鼠低低開口,語氣卑微得近乎懇求。千萬別在這裏動手,不管砸壞了什麼,我都賠不起。

一貫應答從容的男人置若罔聞,一徑直挺挺地坐著,隻將灰鼠的手腕抓得更緊,恨不得捏碎一般。

典漆疼得抽氣,伸手去拉他的衣袖:“鬆開!小爺的胳膊又不是鐵打的。”

猛一抬頭,他竟是神色如常,高鼻紅唇眉目飛揚,隻那雙迷惑了無數美人的瑩藍雙眸是冰冷的,目光森寒如長劍出鞘。他是說書人口中笑傲戰場的殷鑒,卻不是那個嬉笑著任由自己怒罵叱責的房客。臂膀上的疼痛一路蔓延到心底,像是又一失足掉進了油瓶,驚慌恐懼得說不出具體是什麼滋味。腦海中反反複複隻有一個認識,於他而言,楚耀果然是不同的。

茶館中的境遇並沒有困擾典漆太久,雖然每每撞見進城的陌生人都忍不住揣測,或許這邊彎腰駝背的老農,抑或那邊膚色黝黑的漢子,甚或身前裹得如粽子般步履蹣跚的孩童,也許就是那個隻聞其名不見其人的楚耀,惶惶不安的心隨之倏然一凜。

真是沒出息呀。把自己唾棄得太久,灰鼠甚至已經學會了對自己麻木地自嘲。扯起嘴角,仰頭對難得燦爛的陽光露一個笑臉,再轉頭,身側的神君大人正支著下巴一瞬不瞬地望著這裏,目光如斯哀怨。

“你真的要走?”聽語氣可憐如同路邊的棄犬,若是將這副模樣的他拉出門去,不出半個時辰,定會被癡男怨女們啃得連渣都不剩半點。

典漆毫不猶豫地點頭:“嗯。”

轉眼已近小年夜,按照灰鼠家的規矩,每年除夕遠遠近近的親戚好友必定要聚在一處一起過的。鼠類似乎天生喜愛熱鬧,一個洞裏往往擠擠挨挨住了好幾戶,養兒育女起來亦是一窩一大群,也顧不得家裏是否真真負擔得起,反正隻要大夥兒說說笑笑嘰嘰喳喳的就好了,最好能鬧破天去。無論是鼠族中的哪一個,提起每年的除夕宴總是眉飛色舞的,一年到頭,兄弟姐妹或許隻聚這麼一次,也隻有這一天是最為開懷的。

白衣飄飄的仙家們卻恰好相反,他們愛清靜,看看那一座座遠隔了無數群山、駕上祥雲得飛十萬八千裏的宮殿便能知曉神仙們的孤僻。即便尊貴如白虎神君,哪怕他與楚耀的那場鏖戰被傳得沸沸揚揚,除了被他帶回的各色美人,百年來,居然也不曾有一人特意上門來探望問候他一番。

因為為人處事太過分麼?典漆暗自揣測,心中惡毒地劃過一絲竊笑。

“我或許第二天也回不來,你不用惦記,出門時記得鎖門。”灰鼠淡淡地交代他,其實不鎖也沒關係,大年三十的,賊也得過年。何況,看看這一窮二白的家底,賊摸進來是會哭的。

今年的除夕宴輪到鄰城的田鼠一家做東,他們是灰鼠的表親。算算行程,其實離家的時間不算太久,兩三天而已。可是典漆總覺得不放心,好似一旦離開了,再回來時就隻能見到一堆瓦礫一般。

“帶人回來也沒事,但是,別進我的房。”句末刻意加重了語氣,典漆鄭重地盯上男人的臉,頗有些警告的意味。

始終小媳婦般掛著滿臉委屈的神君愉快地笑了,眉梢高高揚起,如同每一次對氣急敗壞的東家的挑釁:“本君憑什麼聽你的?”

“你!”灰鼠一如既往地跳腳,抓著手裏的茶盅眼看就要扔過來。

“這屋子年久失修,也該換換了。”像是洞悉了灰鼠的心頭所想,殷鑒煞有介事地抬頭看了看屋頂,而後好整以暇地捋著垂在胸前的長發,又伸手整了整束在頭頂的發冠,靠著繡枕踩著矮凳,手邊有清茶一盅點心四碟,揮揮手仿佛能呼風喚雨,一跺腳便要地動山搖,金尊玉貴光芒萬丈,隻差身邊兩排如雲侍眾躬身屈膝納頭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就知道你不會安分!典漆氣得渾身打顫,捏在手裏的茶盅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二兩銀子一套呢,碎了一個可以買成打的香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