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大人翹著二郎腿又支起了下巴,瑩藍的雙眸饒有興味地看著灰鼠手裏的茶盅:“東家莫急,到時候,我賠你一座新院子,三進三出帶花園,管家護院丫鬟廚娘,若想再添置什麼,你盡管吩咐。”
他說得言辭懇切,字字句句落在灰鼠耳朵裏,意思再分明不過,你前腳若出門,我後腳就拆屋。
“你敢!”茶盅終究沒舍得扔出去,典漆兩手撐著圓桌咬牙喘氣。
男人不急著說話,頂著一張燦若朝陽的笑臉作回答:“你說呢?”
還用說嗎?還用說嗎?灰鼠說不許帶陌生女子回家,他攬著嬌柔嫵媚的少年大大咧咧地跨進門;灰鼠抱怨晚上睡不好,他一邊笑嘻嘻地用嘴堵住少年婉轉的呻吟一邊故意讓床板“嘎吱嘎吱”作響;灰鼠負氣地衝進屋子要他當心他那張寶貝的紅木大床,話音方落,他已然趴在坍塌的床間無辜地攤手……他最大的樂趣就是同自己對著幹!
“如果不放心,那就留下來看著我。”他好心地建議,臉上笑容可掬。典漆甚至能自他那雙除了讓人手腳發軟就再無用處的美麗雙眼中看到“誠懇”二字。遮遮掩掩地繞了一大圈,他想說的無非就是這個。
“休想!”胸膛起起伏伏,縱使大口大口地呼氣也平息不了心中竄起的怒火。灰鼠頭也不回地閃進自己的屋子,“砰——”地一聲狠狠甩上門。
憑什麼憑什麼?簡簡單單說一句“留下來”會死麼?會死麼?會死麼?哼!
鼠族的除夕宴一如既往的熱鬧,居於稻田深處的田鼠家彌漫著一股濃濃的米香,兩千歲高齡的祖爺爺眯縫起渾濁的雙眼打量著滿堂兒孫,生不足百年的小鬼們拖著又細又長的小尾巴在桌腳椅腿間躥進竄出嬉笑聲幾乎蓋過了大人們的說話聲。幾張上了新漆的八仙桌將小小的屋子撐得滿滿當當,許久不見的親朋好友團團圍坐,一雙雙溜圓晶亮的眼睛裏都是久別重逢的喜悅。
兒時就聰穎過人的堂哥輕而易舉地混進人世裏甚至中了科考當了官;貌美嫵媚的表姐嫁了地主家的兒子,從此稻穀滿倉一家老小不愁吃喝;還有足足小了自己一輩的小侄兒,說是不但已經娶了媳婦連小耗子都生了一窩……七大姑八大姨裹了一身簇新衣襖磕著瓜子嘰嘰喳喳,灰鼠他娘端坐一旁故作淡定:“也隻有我們家阿漆不爭氣,打小就沒出息。”
“噗——”一聲吐了瓜子殼,臉剛好轉到典漆這一邊,刀子般的眼怒氣衝衝地在兒子身上剜下一塊肉。心不在焉的灰鼠耷拉著腦袋不作聲。
哪家好心的嬸娘笑盈盈地夾來一筷子菜:“阿漆年紀也不小了,說房媳婦吧。我娘家有一個外甥女,年歲正合適……”
典漆他三哥聞言轉過頭,臉上醉醺醺地暈開兩朵紅霞:“他呀,還想著當年那個書生吧!”
另幾個略知一二的兄弟都端著酒杯哈哈地笑。當年他們就愛取笑他,每每灰鼠咬著書呆子送來的饅頭,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的兄長們便壞笑著在身邊正兒八經地議論開:“吃了人家這麼多饅頭,可怎麼賠得起喲!幹脆就讓阿漆跟了他吧,就當報恩了。反正也數他吃得最多。”咬著饅頭的灰鼠真想一口咬死他們。
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他們居然還記得……
“去!你才想他呢!”典漆衝他們張牙舞爪地揮手。喝得暈暈乎乎的兄長們笑夠了,歪歪斜斜地回過身,繼續著不著調的談話。
席間談起很多舊事,腆著一隻大肚子的胖黑鼠說起他當年第一次被他家媳婦領著來赴宴,忐忑得前三天夜夜無法安眠,生怕叫親戚們給嫌棄了。坐在角落裏的典漆咬著酒杯默默地算,那時候,正是一百年前,剛撿到殷鑒的時候……那個冬天,神君的傷勢還不見好,哼哼唧唧地躺在床上不要臉地裝柔弱。他還不曾帶美人回家不曾暴露半點瑕疵,瑩藍色的雙眸如此澄澈寧靜,絲毫看不見一絲放蕩。他告訴灰鼠,海外的仙境中生長著能綻放七色光芒的瓊花仙草,東海龍王的水晶宮又是如何剔透晶瑩。灰鼠懷抱著一腔虔誠仰著臉坐在床畔聽他敘述,興高采烈地為他鞍前馬後端茶倒水,比茶館裏的小廝還勤快。如今想來,他唇邊那一絲顯而易見的笑意哪裏是溫柔?分明就是竊喜!那時的自己啊,又傻又天真,想想都覺得可愛,可愛得恨不得跑回去一把掐死!
眾人笑說著當年的趣事,誰誰誰醉迷糊了,抱著媳婦嘴裏卻喊著別人的名;誰誰喝酒一路喝到桌底下。梳著高髻的白鼠姨娘眉眼細長,嬌滴滴戳著她家相公的腦袋:“哎呀呀,都怨你這死鬼,那年風大不許我出門,害我憑白錯過一場熱鬧。”
好脾氣的相公低聲下氣賠小心:“那不是因為你肚子裏正懷著麼?”
啊……那一年,不曾見過那麼大的風也再沒見過那麼大的雪。典漆回憶起褲腿濕淋淋的冰冷,雪水滲進靴子裏,腳趾頭都快被凍掉。那麼大的風雪裏不顧親友挽留執意要在當晚回到家。打開家門,一身白衣的男人正站在屋簷下,自天而落的雪花模糊了那雙瑩藍的眼和那張笑嘻嘻的臉:“咦?你怎麼回來了?我剛想出門去找點樂子。”
那時候他的傷已經好了,好到可以帶著美人關在房裏滾上三天三夜不歇一口氣。真不愧是神仙。灰鼠手冷腳冷渾身都冷,冰塊般的臉上掛著冷冷地笑:“那你就趕緊去吧。”
於是他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剩下灰鼠一個人站在大雪裏,覺得像被兜頭潑了桶冰涼的雪水,從頭到腳,沒有一處不是冷的。
席間氣氛越見熱烈,他說她說它說,陳年的爛穀子爛芝麻,近年的新穀子新芝麻。誰家的小耗子牙還沒長兩三顆,咿咿呀呀地說話奶聲奶氣。前幾年的除夕宴上還沒有他,如今都會開口喊人給自己討一份厚厚的過年禮,長得那麼快,像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之後的這些年,典漆從不會在除夕當晚回去,有時甚至會留到過完元宵。心思從不放在家裏的神君殿下也不說什麼,無非笑著問候一句:“東家回來了。”帶點客套,帶點無謂,帶點小小小小的、不知是否真正發自肺腑的喜悅。
如果避開他的美人們和那些驚擾灰鼠美夢的異樣響動以及頻繁坍塌的床板,典漆覺得,他和殷鑒其實處得還算不錯,拌嘴找得到物件,撒氣尋得到出處,被欺負時有個靠山,身心俱疲時還有人溫柔撫慰,盡管從來猜不透他的真心假意。
直到這一年,他幽幽地問:“你真的要走?”目光哀怨如斯。
因著這一句,整整一晚,典漆始終心不在焉。
灰鼠離開後,屋外便開始下雪。
天光晦暗的清晨,“咚咚”離去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直到全然沒了聲息,殷鑒慢慢睜開眼,看到高高的房頂被青色的紗帳蒙上灰濛濛的一層,耳邊“簌簌”響動,是雪花在敲打著剛被刷上新漆的窗棱。
於是浮上腦海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不知他是否記得帶傘。
凡間有句廣為流傳的俗語,叫兔子不吃窩邊草。殷鑒從某個曾在他臂彎中短暫逗留過的少年處聽來。那時候,脾氣火爆的小東家剛氣衝衝地摔門而去,留下屋子裏衣衫不整的兩人繼續抵死纏綿。照例有著一副精致麵容的妖嬈少年不安分地扭動著柔韌的腰肢,伸手正過殷鑒還望著房門發怔的臉,嬌聲嗔怒:“喂,兔子不吃窩邊草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