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3 / 3)

殷鑒仔細想了想這話的含義,隨後摟著他哈哈大笑:“你想到哪兒去了?”

彼時是真的不存半點歪念,出身尊貴的神君生平別無所求,隻好一個美字。美酒、美食、美人,精美、秀美、壯美,無論如何,務必美輪美奐,那位動輒張牙舞爪的東家顯然不在此列。

從頭想來。即便傷重撞進這個小院,亦不過隻是巧合。其實養傷隻需三年五載便能痊愈,卻不想,對上少年懵懂天真的笑臉時,不留神便說成了百年。久居世外的神君殿下甚至還未曾察覺,於人世而言,百年是個很完滿的期限。人們常說,永結同心,百年好合。一百年,足以滄海桑田,足以海枯石爛,足以將種種漫不經心發酵成無從說起的糾結,一如今歲秋季望見枝頭飄落下第一片黃葉時的心情。不知不覺地,一百年竟然還隻剩下一年,而兩人之間的情形,卻還停留在多年前房外的他第一次摔門而去、房內的他第一次愣怔當場時的那份尷尬上。頭幾年聊得還算投機,到了之後的這些年……挑釁、吵架、摔門,九十年如一日,真真叫冤孽。

殷鑒在被窩裏無奈地搖了搖頭,縮縮脖子,及至快進晌午時方慢吞吞地從被子裏頭鑽了出來。灰鼠不在家,屋子裏冷得不能待人。到了街上也是冷冷清清,路人匆匆忙忙趕著回家過年,走街串巷的賣貨郎也不見了蹤影,唯有百年如一日守著巷口卦攤的老卦精還算客氣,微微向他頷首算是打過了招呼。

追著小捕快搖搖擺擺的背影跟了許久,等到回過神,倏然覺醒,自己到底是在望什麼?有著一雙晶亮眼眸的少年此刻早已身在鄰城,小捕快的身邊又怎能有他?真是……曲起食指輕輕叩了叩額頭,殷鑒舉目四望,不知不覺原來已經走到了城門邊。索性由著性子繼續漫無目的地閑晃,棲霞寺破落的匾額已近在眼前。

鼠族少年最大的優點是對朋友仗義,自顧不暇的時候還心心念念著他的小和尚、小道士、小捕快。前幾日趁著雪停時陪他來過棲霞寺一遭。半途路過春風巷,有聲音動聽的少年倚在樓頭嬌聲呼喚。殷鑒回頭,難得的,居然是少數幾個被自己記下的美人,容貌一如記憶中那般賞心悅目。

少年說:“公子,你好久沒來找我了。”眉梢眼角說不清的風情。

殷鑒擺開慣常的嬉笑麵孔跟他調笑:“怎麼?你想我?”

再回首,身畔方才還嘰嘰喳喳鬧不休的灰鼠正昂著頭一言不發地跟著人流走出了很遠。

於是,連身後少年“公子,過年時記得來喝杯酒”的曖昧邀約也顧不得了,匆匆追上那道灰色的背影。

“說完了?怎麼不多留一會兒。也是,反正你們也不是聊天說話的交情。”同樣是少年,眉梢眼角卻是化不開的銳利冷硬。

殷鑒低聲道:“客套兩句而已。”

他“哼”一聲,奔進佛堂後頭拉著道者的手親親熱熱又喋喋不休:“在這裏過年多寂寞,跟著我去我家過吧,就在鄰城,雇輛馬車,來回快得很!呐,我告訴你呀,我家過年可熱鬧了……”

裏頭時不時地傳來灰鼠的大笑聲,殷鑒在門外無奈搖頭,從不起半點波瀾的心頭緩緩溢出幾分異樣,一同回家過年啊……他似乎從未跟他提過。

甩開心頭鬱結再度跨進佛堂,廟裏空空蕩蕩,勤於功課的和尚竟也懈怠了,放著供桌上的白蓮花不顧,正坐在道者小小的廂房裏自自在在地喝茶。見了殷鑒,三人彼此臉上盡皆劃過一絲驚訝。

長於交際的神君摸著頭搜羅藉口:“這個……我家東家讓我來跟兩位拜年。”

於是和尚和道者一同起身施禮:“難為典施主。”順勢讓著殷鑒入了座,更恭恭敬敬遞來一盅熱茶。

看吧,這就是他家那位平平無奇的東家的能耐,走到哪兒朋友便能交到哪兒,凡事報了他的名諱,總有人恍然大悟繼而親熱有加:“哦……原來是阿漆的朋友。”

捕快、和尚、道士、老卦精、老醒木、城東的吊死鬼,城西的狐狸精,還有那位前東家……百年來,除了自己,他跟誰都可以迅速混得很熟,前一刻還是互不認識的陌生人,下一刻就能勾肩搭背下飯館喝酒。

兩個規規矩矩的出家人隔著嫋嫋的水汽一眨不眨看他。獨坐一邊的神君挺直背脊一臉尷尬。是走著走著不自覺晃到這兒的呀……

“呃……我家東家……”低頭咳嗽一聲,雜亂無章的字句自發從嘴裏漏了出來,“他與二位是朋友?”

“東家說,大師修為頗高深。”

“東家說,道長打京城而來。”

來來去去的東家說,繞來繞去繞不開那隻灰鼠。

出家人們心無邪念含笑應答,間或捧著茶盅輕笑出聲:“阿漆啊,他……”

僅僅一個稱呼,就彰顯出彼此在灰鼠心中的差異。

出家人不經意的熟稔口吻叫殷鑒如坐針氈,卻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勉力維持。在這個普天同慶闔家團圓的日子,似乎隻有在這裏才能尋到人同他一起聊聊天,聊聊那個古靈精怪的東家。

屋外的雪落得越來越急,北風從窗縫間呼嘯而過。殷鑒和和尚捧著茶盅一同聽道者敘敘訴說:“阿漆呀……有時候太性急,單拿品茶而言,抓起就喝,一不留神就燙了嘴。”

低笑兩聲,他又抬頭,視線筆直地指向端坐對麵的白衣男子:“上回阿漆來喝茶,說起你,話匣子就再也關不住。嗬……你們倆呀……”

神君臉上的笑就凝住了,被風雪凍住一般,愣愣地握著手裏的瓷盅張口結舌:“他……都說了什麼?”話語遲遲,是小心,是好奇,是畏怯。

“這個……”道者不忘分神照看紅彤彤的小火爐,歪頭思索片刻,眼神如此無邪,眉目如此清澈,“我不記得了。”

一旁的和尚默默垂眼喝茶,嘴角掛滿慈悲。

再度回到城裏時,黯淡的日頭正在遠處緩緩消逝。城中燈火通明,巷間飯菜飄香。各家商鋪早早打了烊,酒樓中亦如田田荷葉般鋪開一張又一張圓桌席。除夕之夜,街邊鮮少單身的獨行客。

殷鑒好容易在一條小巷深處尋到一個小小的麵攤,弓腰駝背的老頭正張羅著要收攤回家,勉為其難,方草草為他下出一碗陽春麵。養尊處優的神君大人提著衣擺挨著沾滿油光的長凳坐下,心裏一千個一萬個委屈。真是細心周到會過日子的東家呀,居然忘了給他留口糧,也不知究竟是不小心還是故意存心。

風裏遠遠帶來春風巷的喧囂,想起當日美麗的少年“過年時記得來喝杯酒”的邀約。萬家歡樂的時刻,獨自一人吃著寡淡無味的麵條,被丟棄在寒風裏的殷鑒微微有些心動,他說過,今晚他回不來,往年他總要逗留一陣,拖延到元宵前後才會歸來。不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