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3)

典漆的突然離席還是驚動了談性正濃的親友們,老長輩們從瞌睡裏醒過來揉揉眼睛納悶:“說得好好的,這孩子怎麼了?”

灰鼠他娘堆著虛假的笑妄圖粉飾太平:“沒事,他出去醒醒酒。

典漆猛然覺得背後一陣陰寒,好似身後趴了隻虎皮大黃貓,便再也不敢遲疑了,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衝進漫天漫地的大雪裏。

沒治了,沒治了,人賤是沒藥醫的!神色恍惚地在親友堆裏足足呆了一天又一夜,到頭來隻得來這個叫人氣餒的認知。不管旁人說什麼做什麼,都會不可抑止地想起被自己丟在家裏的那個混賬。想出門時他房內的悄無聲息,這已是兩人能一同過的最後一個年,沒心沒肺的東西,大概根本還沒覺察到。想前些天上街時衝他脆聲呼喚的少年,此刻他定然依約風流去了,投懷送抱的美人,他什麼時候拒絕過?又想自己故意沒給他留口糧,反正他一定不會老實待在家裏,與其回家後看著粒米未動的米缸生悶氣,不如眼不見為淨……

想了那麼多,終究沒有如往年般強迫自己坐住,最後一年了……明年初冬他就會走,連過年都趕不上,以後再沒有機會,哪怕是風塵仆仆趕回家後麵對他決然而去的背影的機會。

應了道者的話語,阿漆太性急,一旦想到就必定做到,不管不顧,不問是非。想要回家就恨不得下一瞬推開自家熟悉的小木門,想要見他的話語就恨不得下一刻望見超然脫俗的白色身影。兩城比鄰,凡人來往城間不過幾日腳程,妖物禦風而行,一二時辰足以到達。典漆卻覺不夠,生平第一次悔恨平日對修行的疏懶。

殷鑒,殷鑒,殷鑒,你最好老老實實給小爺在家裏待著,哪兒也別去,誰也別見,否則……否則,否則小爺拆了你堂皇富麗的盂山宮,劃花你欺盡天下的俊臉蛋,再剁下你不肯安分的命根子。

嘴裏念得氣勢如虹,心裏恨得咬牙切齒,飛雪迷住了雙眼,大風捂住了耳朵,隻有腳下一刻不停,這一次居然連雪水灌進靴子裏的冰冷也感覺不到,直到臂膀被用力扯住,然後整個人順勢栽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裏。

迷惘地抬眼,四目相對,大口呼出的白色氣息在彼此間相互纏繞然後被風吹散,腦海一片空白的灰鼠想起席間聽來的傳聞,執掌風雪的雪女有一雙瑩藍的眼睛,常在大雪之夜將孤身的旅人誘惑進而吃掉。

心驚膽戰手腳冰涼,意識不清的灰鼠戰戰兢兢:“我、我不是人。”

藍色的眼眸眨了一眨,月牙般徐徐彎起,耳畔響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聲:“啊,我也不是。”

藍色的眼眸眨了一眨,月牙般徐徐彎起,耳畔響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聲:“啊,恰好我也不是。”

麵前的男人有墨黑的長發戴銀白的長冠,眉目疏朗嘴角含笑,他伸出手來探向凍得麻木灰鼠的臉頰,緊貼肌膚遊走的指腹帶微微的熱意,泄露了他同樣一路疾奔而來的實情:“這麼大的風雪,是要去哪兒?嗯?”

典漆呆呆看著他的眼發怔,呼嘯的北風中艱難尋回自己的聲音:“你呢?你要去哪兒?”

他將手擱在灰鼠的肩膀上牢牢按住,歪過頭從容思索:“這個……”

典漆不可遏止地傾身向前,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什麼?你要去哪兒?你要找誰?你想幹什麼?問題一個接一個,拚了命告訴自己,一百年來還沒學乖麼?這混賬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再努力,無論如何都無法壓抑心情的激蕩。希望他說……他說……

“我來接你。”

天地刹那寂靜,風雪刹那凝固,隻有他唇畔的笑意如花綻放,烏黑的發絲在灰鼠頰邊拂動:“我來接你。”

聽他又重複一遍,一字一字清晰得不能再清晰,溫熱的氣息還在鼻尖縈繞。

“混賬!”典漆說。全身力氣凝聚在緊握的雙手,修剪得短短的指甲深深嵌進了掌心裏。聲音微微顫動,向來樂觀的灰鼠仿佛下一刻就要落淚。

殷鑒低頭凝視著他,抬起右掌,用掌心將他的臉細細摩挲:“啊,就算是吧。”

“你是混賬!”

“嗯,我是。”殷鑒毫不遲疑地點頭,伸手攬過他的腰,像安撫茫然無措的孩子般拍著他的背讓他依靠在自己胸前。

“你是大混賬!”

“是,是,我是。”點頭再點頭,臉頰貼著臉頰感受他的顫抖,一貫一身反骨的神君大人順從得像鄰家那隻經常慘遭灰鼠欺淩的貓。

典漆偎在他的胸前念念叨叨:“混賬、混賬、混賬……”反複又反複,一口白牙磨得“咯咯”作響,直至聲音低到聽不見。

感受到懷裏的人不再掙動,殷鑒緩緩低下頭,看到灰鼠雪白的麵孔,晶亮的雙眼緊緊閉著,嘴唇被咬得透出豔麗的紅色,唇瓣上亮晶晶一層水光。忍不住把頭壓得更低,發現灰鼠微微仰起臉,長長的睫毛蝶翼般輕動,明明全身繃得死緊,卻又勉力克製著,如此乖巧柔順。不由心旌一蕩,攬著腰的臂膀再收一分,鼻尖擦著鼻尖:“阿漆啊……”

唇幾乎碾著唇,輕輕的呢喃隻有彼此聽得明晰。想說阿漆啊,以後也讓我叫你阿漆吧;想說,阿漆啊,看到匆匆趕路的你我真的很高興;想說阿漆啊,我對你……最後說出口的卻隻有“哎呦——”一聲痛呼。

“你早幹什麼去了?”抱著臂膀的灰鼠橫眉冷目,小小的下巴像是能抬到天上去。

“我……”殷鑒坐在又冷又濕的雪地裏,悻悻地揉著被摔疼的腰,美麗的臉上寫滿驚愕。

“這麼多年……這麼多年……”驕傲在下一瞬就支離破碎地自臉上剝落,他喘著粗氣頻頻搖頭。人世的光陰如此漫長,子醜寅卯,春夏秋冬,四季流轉。一天有十二個時辰,一月有多少?一年有多少?那些摔門鬥氣彼此怒目的日子足夠一個凡人從呱呱墜地的嬰兒長成偉岸男兒,而後又逐漸衰老最後撒手人寰。是如此悠久的時光啊!“你之前都做了些什麼!”

混賬、混賬、混賬……這才是他之前不停咒罵的原因,明明幾月之前你還弄塌了小爺一塊床板!

氣憤衝得他臉頰通紅,大口大口呼出的白色霧氣幾乎要遮住那雙明亮的眼眸,殷鑒坐在地上不得不舉頭仰望神情激憤的他,一粒細雪落進眼裏,心底滿目蒼涼:“原先,今晚我打算去春風巷……上次有人邀我,你也在……”

他表露一切情感的眼中果然升騰起兩簇耀眼的怒火,如同每一次引出他的怒氣,殷鑒輕易地從那雙點過漆般的烏黑眼瞳中看到自己的身影。阿漆啊,隻有在這個時候,你的眼中才會僅僅隻有一個我,沒有捕快,沒有和尚,沒有道士,沒有任何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