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2 / 3)

“他若死了……”他的眼睛始終盯著楚眸的臉,明明是一般的身高,卻讓狠戾的妖生生產出一種幻覺,仿佛自身渺小如塵埃,無時無刻不在他的俯視之下,聽他在耳邊一字一頓沉聲敘述,“你道本君能輕易放過你?”

楚眸不說話,製住灰鼠的手亦不鬆開,兩人靜靜地在小小的屋子裏對峙著,爐上的雞湯已經沸騰得溢出了鍋子,湯水澆在火苗上“嗞嗞”冒著白煙。

楚眸說:“我本就不打算活著走。”

殷鑒輕聲反問:“是嗎?”

他臉上漾開詭異的笑,將典漆又往身前推了推:“你真的那麼喜歡他?”

高傲的神君極為鄭重地點頭:“嗯,我喜歡他。”

“那我更要殺了他。”

“你不會。”

“哦?”

殷鑒已經靠得不能再近,典漆覺得,自己隻要伸出手便能觸到他的衣襟。他的臉上依舊風輕雲淡,仿佛高坐盂山之巔俯瞰眾生:“楚腰的弟弟不會做這種蠢事。”

楚眸不再後退,典漆感覺到,他附在自己頸上的手微微有些鬆懈,下一瞬,喉頭卻又再被束緊。陰冷的蛇連掌心都帶著刻骨的涼意:“你看錯我了。”

徹骨的冰冷仿佛一刹那凍結了全身,如同被撈出水麵的魚一般,把嘴張得再大也無法緩解不得呼吸的痛楚,喉頭火辣辣的疼,劇痛如利劍貫穿了身體。誰在大笑,又是誰在耳邊痛呼,勉力扭過頭,什麼都還沒看清,身體便如軟泥般滑落。啊呀,為了這個混賬,小爺真的把命丟了。說不上後悔或是不後悔,典漆不自覺閉上眼,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夢還是那個夢,百年前初冬的清早,陽光和煦,微風吹拂,朱漆斑駁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門外滾進來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

“真是雙漂亮的眼睛,目似點漆……”他如此說道。堪堪觸及眼角的指隨之滑落,在灰鼠平平無奇的頰上留下一抹帶著刺鼻腥氣的血痕。至此,平靜卻孤單的日子天翻地覆。

那年如此輕狂不設防,來路不明的人也敢扛起來往自己房裏拖。偷偷摸摸湊近他的臉觀察,大大咧咧坐上他的身:“你是誰?打哪兒來?家裏幾畝地?地裏幾頭牛?”

冷不丁看見他睜眼,盈盈一汪湛藍,如天湖般澄澈。他說:“在下殷鑒,來自盂山神宮。”

“哎喲媽呀——”心肝一陣亂顫,手忙腳亂地,“咕嚕嚕”連滾帶爬摔下床……

意料中的冰冷和疼痛遲遲沒有出現,背脊觸及一陣溫暖,典漆茫然地睜開眼,什麼都還沒看清,聽見頭頂有人說:“你醒了。”

簡簡單單三個字,包含無數欣喜。典漆迷迷瞪瞪地點頭,頭顱剛低下,轉瞬被他擁進了懷裏,胸膛相疊,脖頸交纏,□裏死死纏綿時都未曾這般貼近。

“你……”開口後才發覺喉嚨嘶啞得厲害,說一個字便要耗盡所有力氣。典漆想抬頭去看他的臉,卻被殷鑒緊緊抱著,男人一意用下巴抵著他的肩,久久不願鬆手。

“我真的以為……以為你……”他的聲音顫得厲害,幾乎語不成句。

第一次啊,殷鑒,你第一次因為我而失態。真是沒出息,光想到這一點就可以忘記了喉間的疼痛,勾起嘴角笑著用指去梳理他的長發。男人的發向來被打理得很好,所謂柔順飄逸,黑發如瀑。當年揪著自己一頭亂糟糟的雜毛憤憤不平地想,小爺若是早晚都有人端茶倒水隨侍在側連顆瓜子都不用自己嗑,隻怕也能出落成白衣翩翩的美少年一名。現在撫他的發,心思卻是兩番境地,好吧好吧,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典漆口不能言,手指順過他的發絲,又攀上他的臉。

男人的情緒已不再如方才般激動,隻剩眼角還有淡淡的紅。灰鼠看見,笑容不自覺擴得更大,指尖在他眸畔徘徊不去,刮著他的臉皮調皮地吐舌頭。殷鑒呀殷鑒,你在小爺麵前也有今天。

無奈地神君唯有寵溺地順著他,捉過他的手來從手指尖一直吻到耳朵根:“你呀……”

不知該說是歎息還是感慨,長長歎口氣,壞心眼的灰鼠偏還不放過他,半靠著床頭,媚眼如絲,細白的牙咬著粉紅水嫩的唇,於是所有的話語都堙沒在了唇齒間:“典漆,我很擔心你。”

吻到彼此氣喘籲籲再透不過氣,這之間的事才慢慢說開:“楚眸跑了。”

他此番前來就是別有用心,不是為了楚腰,是為他自己。楚腰的死,殷鑒的返回,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唯一失算的,是灰鼠淡漠的態度。

“我若遲來一步,他恐怕就把你……”男人提起這個還有些心有餘悸額,眸光閃閃的,有些邀功的意味。

典漆白他一眼,那是小爺拉著他扯東扯西刻意拖延,否則,就算你早來一百步小爺也早死了。

假意扼死典漆,趁殷鑒失神搶人之際化煙而走,蛇終是精於算計的,山窮水盡處依舊拚個全身而退。男人落在典漆脖頸處的眼神有些心疼,上頭的指痕清晰可見。楚腰沒有那麼愚蠢的弟弟,殺了典漆便是執意與上界神君為敵,至此天涯海角難逃一死;不殺便是俯首稱臣,殷鑒跟前,他再難倨傲半分。作勢要殺,結果卻未殺,那是他手下留情,殷鑒平白無故欠他一份天大的人情,從今往後,對於他,勢必要有幾分忌憚。

連親生姐姐都可以拿來作為棋子一並算計在內,這便是妖,一旦起了執著之心,毀天滅地,在所不惜。隻是,他所執著的又是什麼?

典漆費心思索著,不覺頸上有些異樣,卻是殷鑒正在小心地觸碰自己的傷痕。

“疼嗎?”他皺著眉頭,神色間幾分憐惜與悔恨,“這痕跡怕是要過些日子才能退了。還有你的嗓子,也要過段時日才能好好說話。”

典漆瞪他,你讓我掐兩下試試?

他訕訕地笑,討好地端過擱在一邊的湯藥:“來,我喂你。”

灰鼠扭頭,抿緊嘴狠狠地看他。

他要裝傻,眼中剛閃過幾許遮掩就叫典漆在胳膊上用力擰了一把。灰鼠氣洶洶的目光下,神君尷尬地垂了頭:“我和楚腰……沒什麼……真的。”

那不是一段值得誇耀的往事,就連說書人口中所言的種種驚心動魄都比真相來得光彩。事實卻是,風流成性的神君確實看上了人家的美貌,亦確實有過那麼一段如膠似漆的甜蜜,叫一旁的楚眸看得頻頻牙疼。卻在某夜某個該當最親密最不設防的時候,身下向來兔子般乖巧沉默的女子突然出手如電從枕下摸出把匕首二話不說往他心口捅,震驚、窩囊、恥辱……種種辭彙皆不能生動描繪神君當時的複雜心思,原本還想著過段時日就該尋個理由疏遠她,誰知……總之,那場被吹得天花亂墜的所謂神魔之戰是平生最狼狽的一次,雖然論修為是遠勝對方許多,卻因為對方先下手為強又選在那樣的時機,幾乎大半時間都是處於劣勢,所謂鏖戰,不如說邊打邊退更確切些。

男人的頭垂得越來越低,連帶說話的聲音也跟著一路往下降,灰鼠笑得幾乎要在床鋪間打滾,嗓子的傷勢還未好,“咳咳”一通猛咳。殷鑒忙不迭幫他拍背,再度長歎一聲:“雖然最後我同她是兩敗俱傷,若真論勝負,卻該說是她贏了。”

楚腰將他牢牢記住是因為生平第一次失敗,於他而言,何嚐又不是如此?高傲如眾仙口中的戰神之尊,卻敗於一個嬌弱女子之手,於他,著實難以訴諸於口,哪怕聽得旁人提及,亦覺得仿佛譏諷,不禁羞怒交加。

“我總覺得,如果告訴你,你會更看不起我。”他甚至已經不敢看典漆的表情,一徑低著頭,好似能把下巴埋進胸口。

典漆默默看著他,許久伸手拉過他肩頭的長發卷在手指間把玩:“我本來就瞧不起你。”

說話的聲音嘶啞得難聽,卻換來他傻乎乎的笑,那麼好看的臉,傻起來更讓人恨得牙癢。典漆沒好氣再白他一眼,男人小心翼翼地端來藥湯喂到他嘴邊,眼中盛滿疼惜:“那時候,你若跟在我身邊,便不會受這傷。”

小灰鼠乖乖喝下藥,忍著疼答非所問:“我熬的雞湯呢?”

殷鑒莫名,愣了半晌呆呆地答:“還在灶上。”

典漆說:“去端來,連鍋子一起。”

過一會兒,果然見他匆匆忙忙地端著砂鍋跑來,典漆示意他揭開鍋蓋,灰鼠探出身把臉湊近鍋子仔細瞧,一鍋子雞湯早就燉過了頭,白嫩嫩的雞肉都顯出焦黃的顏色。

典漆抬頭看著他湛藍的眼睛:“殷鑒,你喜歡我?”

男人雖訝異,卻很快地點頭。

於是典漆又問:“什麼時候開始的?”

他微微紅了臉,端著鍋子,呐呐地站在床前好似犯了錯的孩子:“我……不知道……”

知道喜歡他,是從這年冬天那個除夕夜開始,而之前……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從第一次見麵時發現他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從帶著美貌少年回家不再僅僅因為出於欲望而是想看他氣衝衝奔進來破口大罵的模樣,從雷雨夜他抱著枕被出現在房外時可憐兮兮的淒慘樣……太多太多都記不清了,一百年,如此悠久,連自己都說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在意起他那些親密的朋友,亦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對他的晚歸耿耿於懷,在意他對旁人的態度,在意旁人對他的稱呼,在意他的一言一行,總是霸道地希望他的每一次回眸,眼中都有自己的身影,並且隻有自己一個。

“我喜歡你。”珍重其實地重複一遍,笑傲花叢的神君亦有黯然傷神的一天,“不過,好像沒辦法讓你相信。”

低頭看手裏的砂鍋,好像連那隻被燉得爛熟的雞都在嘲笑自己。殷鑒默然,覺得自己的話語無比蒼白:“我是真的喜歡你。”

坐在床頭的灰鼠隻是點點頭,臉上不見欣喜亦不見悲憤,隻是淡淡地掃了一眼:“鍋子裏還有湯嗎?”

黑糊糊的鍋底稍許還能傾倒一些能被稱做湯的東西,殷鑒愣愣地答:“有。你要是想喝,我重新給你熬一鍋。”

你熬的那能叫湯嗎?典漆鄙夷地瞟他一眼。

嗓子仍然沙啞得說不出話,灰鼠坐起身,挺直了腰板,認認真真地看著麵前這個令自己氣過、笑過、哀傷過的男人:“殷鑒,我留下就是為了熬這鍋湯。要是湯水熬幹了你還沒回來……我就再也不喜歡你了。”

喜歡有時候和熬湯是一樣的,要講火候,要講耐心。不緊不慢不溫不火才能整出一碗鮮湯。一如感情,拖得太久,再濃烈再甜蜜再密不可分也終有勞燕分飛的時候。因為火候大了,熬得太久了,湯就幹了。

殷鑒,我們這鍋湯已經熬了一百年了,是不是也到了熬幹的時候了呢?

滿意地看到男人大驚失色的表情,緩緩地、緩緩地,典漆學著他的口氣感歎:“原來還沒熬幹呐。”似乎很是遺憾。

神君不說話,端著鍋子二話不說就要跑去廚房加水重新熬過。小小的灰鼠滿意地靠著枕上,喚住他踉蹌離去的背影:“喂,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