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來做個約定吧。讓我在這兒住一陣,我可以滿足你一個心願,任何願望都可以,比如,讓你成仙。”當年的他這麼說,現在的他一定恨極了自己當初的無聊。
“我想好了。“灰鼠甜甜地笑著,雙眸璀璨如星光閃爍,“我喜歡你,所以……”
殷鑒忙不迭進前說:“我願意住下,多久都行,隻要能陪著你。”
典漆卻不應答。
“我們再來做個約定吧。”側躺在榻上的灰鼠有一雙璀璨如星光的眸子,鎏金墨黑,目似點漆。他一手支頤一手把玩著平素塞在枕下的幾個銀錁,微微翹起的嘴角彎做一個好看的弧度。
殷鑒熱切地看著他。他的笑容很甜很甜,奸詐恍如妖狐:“再讓你住一百年,哪天惹小爺生氣了,立馬卷鋪蓋走人。”
下一個百年……初秋的風有些冷,麵容俊美的白虎神君傻傻地站著,似乎還沒聽明白,於是又招來灰鼠一個大大的白眼:“笨!”
翻過身不再理他,下一瞬,人就被緊緊地、緊緊地擁住了,男人壓在他身上,細碎的吻鋪天蓋地:“你呀……”
典漆,你呀,真是……
殷鑒,你呢?真是人如其名。
-完-
這年的冬天來得甚早,枝頭的黃葉還未落盡,一場小雪已經鋪天蓋地。一百年,自那日邂逅至今日,掐指一算,整整百年。離開的人卻不是言出必行的神君。
“在這兒耽擱了太久,該走了。”道者說道。行囊依舊是那時的那個小包裹,背在身後的長劍上,原就稀稀拉拉的劍穗似乎比來時更稀疏。
他說,他該啟程了,繼續去找那個人。世上既然有劍,便必有能將劍自劍鞘拔出的人。或許就在下一個小城,明日就能撞見,亦或許仍在天涯海角,相見時彼此俱都白發蒼蒼。這是他命中注定的一個結,若不解開,這一世都全無意義。
典漆拉著他的手依依不舍:“找不著就回來吧,我總在這兒等你。”
他搖頭,從袖子裏掏出一小包茶葉,笑得有些靦腆:“以後大概就見不著了,一點小東西,算是留個念想。”他的人生是一條永不能回頭的不歸路,除了不斷向前,沒有任何退縮的藉口。
倔強的灰鼠不吭聲,淚珠子在眼眶裏打轉。道者拍拍他的肩,又摸摸他的臉:“也不是什麼好茶,你若閑了,實在尋不到趣味,便自己泡一盅,練練耐性。你呀,就是性子太急,以後做事切莫那麼匆忙,頭腦一熱,就不管不顧的。”
典漆咬著牙點頭,小道長輕舒一口氣,兩眼彎作了月牙:“若是找到了,我必定頭一個告訴你。”
典漆越發覺得心酸,兩手緊緊攥住他的衣袖。道者衝他笑了笑,掙脫他的手,抽身退後一步,自此當真再不回頭。
不用仔細推敲便能想見他今後的情景,一個村落、一個小鎮、一個城池地徒步走過,茫茫人海裏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麵對一張又一張或厭惡或輕鄙的陌生麵孔:“你是我要找的人麼?”
回答無非是一聲又一聲唾罵:“呸,瘋子!”
道者瘦弱的身影眼看就要消失不見,積蓄在眶中的淚水止不住撲簌而下,典漆忍不住想拔腿追上去,身軀被抱住,背脊抵靠著男人寬厚的胸膛。
“你待朋友總比待我好。”他說,語氣中是不願掩飾的嫉妒與哀怨,“所以我才時常忍不住要激你生氣。”
典漆陷在傷心裏無心同他計較,扁著嘴扭過頭抬手在臉上胡亂地擦。
於是聽見殷鑒的歎氣聲。男人繞到他身前,拉下他髒兮兮的爪子,用絲帕替他抹淚:“你還沒為我哭過呢。”
灰鼠抽抽搭搭地說:“你不值。”視線卻心虛地不敢落在他那張美得天怒人怨的臉上。
看他一臉別扭的表情,殷鑒還是“撲哧”一聲笑了,手指頭點上他不算高挺的鼻梁:“別哭了,本來就不怎麼樣,越哭越醜。”
氣得典漆張口想咬人。他伸手,順勢把人帶進懷裏,滿滿抱個滿懷:“放心,他要找的人一直在等他。”
灰鼠疑惑地看他,他望著道者消失的方向,眼中意味深長,再低頭,卻是一派溫柔笑意,湛藍的眼眸蘊滿深情:“走吧,我們回家。”
隆冬時,自遠方傳來消息,楚耀之弟楚眸回歸蛇族。麵容稚嫩的嬌小女子仍在傳聞中扮演著青麵獠牙的恐怖角色,她那個常帶著一臉詭異笑容的弟弟卻成了大義滅親的昂然英雄。是他公開了楚腰的死訊,憑證是她常係於發際的一根墨綠絲帶。
“他向來有一副好口才。”殷鑒徐徐說道。
不出意料,未過多久,便傳出蛇族要換當家的傳聞,年邁的蛇王的確是老了,膝下唯有一女,說是有一把不盈一握的細腰,新婚的夫婿恰正是風頭正健的楚眸。時也,命也,陰謀或其他,不是當事人,誰也說不清。
典漆問他:“下次相見,你會殺他嗎?”
殷鑒不假思索地搖頭:“我去見他幹什麼?況且,他又怎麼會來見我?”
灰鼠茫然,他低頭逕自喝著茶,言語間頗為斟酌:“當日他來找你,不過是想要我一個日後不再尋他生事的承諾而已。”
典漆瞪大眼睛聽,忽然覺得背脊一陣陰寒:“他、他早就料到楚腰會死。”
沉默的神君不點頭不搖頭,湛藍的眼眸間一片了然。灰鼠縮在火爐邊,渾身發冷:“他說,他喜歡楚腰的。”
“大概吧。”男人的語氣並不肯定,瞧見典漆震驚的模樣,伸手來攬他的肩,“可他畢竟不是他姐姐。”
一母同胞,可以喜歡同樣的顏色,可以擁有同樣的笑容,可以胼手胝足親密得無以複加,可是,心思卻可以天差地別。窮盡一生,於楚腰,隻有一個殺字,於楚眸,世間遠非如此單純,除了愛,還有太多太多可以追逐。比如蛇王之女,比如蛇王之位,比如……
“再過一陣是不是可以稱他妖王了?”典漆有些黯然。
殷鑒摸著他的發:“你在意?”
典漆緩緩搖頭:“隻是……”隻是什麼呢?卻又說不上來,妖王楚眸,這稱呼還太過陌生。
無端端懷念起當日那個倚著牆根擺弄風情的詭笑男子,他說:“我喜歡她,自小就喜歡。她是為殺而生,我生而便是為了照顧她。”低眉斂目,滿含不舍。於是固執地相信,縱然他欺盡了天下,在連篇的謊言裏,隻有這一句或許說的是真實。到頭來……原來依舊半真半假。
殷鑒看不透他在想什麼,一味湊近了來吻他的發角。不成體統的神君信誓旦旦:“若是你想,我去替你把妖王之位奪來。”淩霄殿上的玉帝陛下聽了,定然要一個五雷轟頂劈了他。
典漆用食指戳他不斷貼來的額頭:“去,去,胡說什麼?”
他“哈哈”地笑,咬了灰鼠的手指頭,從手指尖一路啃到舌頭根:“那還是乖乖地同本君作伴吧。”
呸,不要臉。也不看看現在住的是誰的屋子。
城中歲月倏忽而過,熱鬧卻亦平淡。大雪封城時,賣力的捕快還不忘認認真真巡城,典漆眼睜睜看他自跟前走過,已經有許久沒有同他一路閑聊了。忍不住張口把他叫下,肥嘟嘟的小捕快跨著他的長刀,蕩著兩塊腮幫子肉笑得開懷:“啊呀,阿漆!”一雙小眼睛眯縫得快要找不到。
連日如天氣般陰霾的心情便在他的笑臉底下消散不見了。典漆伸手摸他的頭,理他的衣襟,拍他的臉:“幾天不見,怎麼瘦了?”
他隻顧低頭“嘿嘿”地傻笑,一派天真地答:“瘦些好,瘦些好。”
探手就要親熱地去掐他的臉頰,卻聽身邊的人喚道:“阿漆……”聲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
遲鈍的小捕快忙不迭點頭問好:“啊呀,是阿漆家的公子,難得瞧見你上街,近來過得可好?”
殷鑒笑得和藹,一手打著傘擋雪,一手不著痕跡爬上灰鼠的肩:“托武捕快的福。”
典漆方伸出去一半的手便心不甘情不願地放下了,隻得在口中嘮叨:“大雪天,衣服多穿些,免得著涼。看你!才穿了這麼幾件,凍病了怎麼辦?走路要小心,別慌慌張張的,摔痛了有你好受。”絮絮叨叨仿佛小捕快他娘。
小捕快咧著嘴一一點頭應下,毫無心機地看看殷鑒又看看典漆:“阿漆,同你家公子和好了?”之前每每聽典漆抱怨,他都隻道是兩人吵嘴。
典漆“騰——”地紅了臉,身畔的神君笑開了花,攬著灰鼠的手再緊了一緊,一本正經地回答:“嗯,和好了。今後也不吵嘴了。”
害臊的灰鼠同手肘捅他,低聲嗬斥:“你胡說什麼!”
於是擅於做戲的神君甚是委屈地衝小捕快眨了眨眼。
小捕快抱著他的肚皮看得一臉羨慕:“真好……”
典漆紅著臉,呐呐地不知該說什麼。
聽那邊有人招呼:“武威,過來!”
循聲望去,人堆裏同樣有人長身而立,一身深色公服,俊挺不下殷鑒,神色間威儀赫赫,正是城中眾捕之首。
行動遲鈍的小捕快聞聲便如聽了號令般,趕忙轉身奔過去,連同典漆告別也不顧:“總捕頭大人叫我呢,阿漆,我們下回再聊,下回!”
邊跑邊回頭跟典漆揮手,一個不留神,撞上街邊賣雜貨的小攤,“哎喲——”一聲在地上滾了一身積雪。
典漆趕緊要跑上去扶,卻被殷鑒拉住。神君兩眼望著前方,一臉高深莫測:“別慌,輪不上你幫忙。”
灰鼠再向前看,果然已經有人早自己一步奔到了小捕快身邊,正一邊拉著他一邊小聲說著話。街中太喧嘩,男人低著頭,正在拍武威身上的雪,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麼。隻看見小捕快紅透的臉,和臉上那一絲絲怯怯的笑。
“他……”典漆惱怒,心尖上一陣憤懣,好似養在深閨十八年的閨女一不留神被人拐了去。
身邊的男人拍拍他的肩,話語意味深長:“以後小心些,當心莫名其妙就被人記恨上。”
果不其然,穿著公服的男人直起身拉著小捕快的腕子就要走,邁步前小捕快戀戀不舍地回頭,他也跟著向這邊望來,眼神實在算不得親切,反倒充滿警告的意味。
灰鼠越發不滿地撇嘴:“小爺還沒跟他甩臉色呢。”
神情愉悅的神君一遍又一遍安撫他,好似鬆了一大口氣:“我理解他。”
灰鼠疑惑,他但笑不語,執起他扭扭捏捏不斷往後掙脫的手邁步繼續往前走:“有朋友是好事,對朋友太好就不好了。”
有那麼一點點明白,典漆遲疑地抬頭看,麵容姣好的男子始終目視前方,唇邊掛著淡淡的笑意。昏黃紙傘下,點點飛雪間,他忽然垂頭,莞爾一笑,目如星辰,宛然如畫。
-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