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扇地把門關上,將絕大部分的天光擋在外麵,攝政王益陽回頭的時候,發現小皇帝長風正手足無措地站在陰影裏。從窗縫擠進來的陽光,被壓成了扁扁的一條,斜斜在地上劃出了楚河漢界,益陽在這邊,長風在那邊。
“陛下……”益陽向小皇帝走了一步,那少年如同躲避攻擊一般疾步後退,遠遠拉開兩個人的距離。
怔了一下,益陽輕聲笑了起來,低低的笑聲在寬廣的殿宇裏回蕩。小皇帝壓抑著怒氣,倔強地盯著他,正在尋思自己應該采取什麼樣的行動,那笑聲突然變作一連串咳嗽聲,斷斷續續綿延不絕。
這咳嗽聲將兩個人都不期然帶回了兩年前的那一天。在長風所有的記憶裏,那是他們兩人唯一一次親密無間全然彼此信賴。在以後的許多日日夜夜裏,每當回想起當時的情形,血雨腥風之外,竟然是一層淡淡的暖色。他把這想法默默埋在心底,從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一切都像夢一樣,雖然遙不可及,卻始終占據著一小片記憶。
“聽說那日陛下指揮若定,令眾人十分佩服。”像是知道小皇帝心中那一瞬間的動搖,益陽溫和地說。
“朕……朕隻是……”小皇帝試圖在他麵前說幾句硬氣的話,可不知道為什麼,話到嘴邊卻又變得軟弱無力起來:“照你說的做了。”
益陽於是又微笑起來,咳嗽仍不斷絕。“可惜當日沒有看到。”他四下裏看了看,苦笑道:“陛下容臣告個罪,這腿傷久站不得,得找個地方坐下。”不待小皇帝首肯,便自己走到一個椅子前坐下。一抬頭,見小皇帝仍然盯著自己看,便又笑了:“疼麼?”
小皇帝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是在說剛才臉上挨得那一拳,又惱怒起來,悻悻地哼了一聲,捂著挨揍的地方不說話。
“是臣造次了,請陛下責罰。”
小皇帝又哼了一聲:“我拿什麼責罰你攝政王?這明德殿裏都是你攝政王的人,連個為朕掌刑的人都沒有。”
“陛下自己來打回我不就行了?”他說得輕鬆,眼睛裏帶著戲謔的笑意,越發讓小皇帝惱怒起來。
“要朕親自動手,你還不配。”
益陽再也忍不住,仰頭大聲笑起來。
“你笑什麼?不許笑!”小皇帝惱羞成怒,幾大步來到他麵前,跳著腳喊。嗓門雖大,卻總是不明原因地處於被動。
笑聲漸漸收了,他的臉沉下來,又變成了那個喜怒難測的攝政王。“陛下真以為明德殿裏的侍衛是我給轟走了麼?”他歎了口氣,苦口婆心:“陛下莫非不知道你發脾氣的時候,那些人都會躲得遠遠的麼?黃虎,犰狳這些人,誰沒有吃過陛下發脾氣的苦頭,誰的腿沒被打斷過兩三回。人家不知道疼麼?來的次數多了,人人都會看眼色,趨利避害本就是人的本性。”
小皇帝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冷笑:“他們是什麼東西,打就打了,便是給他們一把刀,他們還能造反不成?”
攝政王聞言訝異,繼而苦笑:“陛下讀史書,可知道倒戈這個詞是如何來的嗎?”
小皇帝沒有料到他突然說起題外話來,一怔,搖了搖頭:“朕倒是知道倒戈的都是無恥小人。”
“當日武王伐紂,兵至牧野,商紂王倉促之下發起七十萬刑徒迎戰,這些刑徒本就是飽受商王踐踏屠戮的奴隸,如何肯為他再賣命。於是在陣前紛紛調轉武器方向,反助周軍攻入朝歌,這便是倒戈的來由。”
這段曆史小皇帝本是學過的,隻是一時沒有想到。此時他一說便想起來,不以為然:“你影射朕是商紂王?”
“以史為鑒,方可知興替。大風起於青萍之末,便是黃虎犰狳這些人,若逼到了極限也會反抗。”
“哼,朕的心胸在天下,區區幾個下人有什麼了不起。”小皇帝被攝政王教訓得渾身不自在,猶自嘴硬。
看出了那孩子的抗拒,益陽頓了頓,終究沒忍住還是苦口婆心地說:“居上位者胸懷天下是沒錯,但天下由百姓組成,沒有百姓,空有幾萬裏河山也不過是一片死地而已。百姓萬民,一個人兩個人固然輕賤,但十人百人乃至千萬人卻如同滔滔大水,或者灌溉社稷或者席卷江山,是福是禍往往隻在陛下一念之間。不可不察,不能掉以輕心。”
小皇帝聽得不耐煩,冷笑道:“皇兄今天怎麼充起老學究了?是嫌朕的太傅學問不到?還是嫌朕這個皇帝不合你的意?”
攝政王一愣,明白小皇帝對自己成見已深,隻怕說什麼都是白費口舌。 “也對,這些話自有人來教導,原本也輪不到我。”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收起那絲莫名的失落,肅容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來放在茶幾上:“其實今日來,隻是為了將這幾樣東西還給陛下。”
小皇帝戒備地看著那錦囊:“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