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近來可好?
我剛從蒼山洱海回來,在那裏見到了她。
她很好,生活平靜安逸,舊傷也已經大好,至少表麵上看起來,沒有什麼不便之處。她十分思念你,我看得出來。雖然那別館在她名下,時時等待她回去,她卻始終守在半山一座亭子的旁邊,不與人打交道。我猜,也許那是個對你們二人來說都十分特殊的地方。
她不知道我去了。
這次南下沒有驚動太多的人,悄悄地去,悄悄地回。隻遠遠地看了看她,不敢驚擾。我知道,見到我,她一定會想起所有不快。我不敢,也不願,成為她眼中一切的罪人,所以無法鼓起勇氣去見她。我隻能,遠遠地看了她一眼。
一眼已經足夠,此生的得失,牽掛,愛慕與怨恨,搶奪與妥協,就都在這一眼中了結吧。
還記得母後薨逝的那個夜晚嗎?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失去至親。父皇……不,是先帝,他駕崩的時候我還太小,後來聽人說過無數次,是母後懷抱著繈褓中的我,在你的陪伴下,登上天極殿寶座的。那時的我尚在牙牙學語,卻已經君臨天下。近來常常夢見這場景。夢中的我富有天下,依偎在母後的懷抱中,身邊有你相伴。午夜夢回才驚覺,那竟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前年有個老臣病逝。他生於微賤之中,寒窗苦讀,漏夜趕考,官場沉浮若幹年,也不過是我丹陛下磕頭跪拜的一名臣子。他一生奮鬥,也及不上我腳下塵土,卻在臨死前說此生已得到凡人不可得之富貴,享受凡人不可想象的榮華,已然此生無憾。他死時麵帶微笑,安然而去。於是我便尋思,我早已經擁有了他奮盡一生才能擁有的一切,甚至更多,為何卻總覺得心中有一個缺口,無論如何都不能彌補?
這個問題我苦思了兩年,這些日終於有了眉目。
皇兄,相比於那人不斷擁有更多,原來我這一生一直在失去。
從我懂事起,就已經無法擁有更多,隻能一路失去。小時候自覺天地之內,萬裏河山都為我所有的滿足將我吹脹得無比巨大,之後卻一路衰薄了下去。先是母後,然後是你,然後是天市。到如今,終於一無所有。
還記得你教我讀過的詩嗎?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小時候不懂的,如今讀起來卻覺得先人這是在寫我啊。
皇兄,你不知道,年年除夕在太廟中祭祖,麵對著列祖列宗的牌位和畫像,我都在想,有朝一日我也死了,前來拜祭的會是什麼樣的人?我竟然從來也沒有想出答案。
皇兄,在母後薨逝的那個夜裏,是天市陪著我說話,陪著我入睡。那時我以為,她是替代母後來到我身邊的,我以為她會像母後那樣理所當然地愛我,為了我殫精竭慮,費盡心力。她也一度做到了。如果你不出現的話,皇兄,她會一直那樣下去。
可是她的魂魄在你回來的那一瞬間就飛了。
我看得出來,卻不能明白。
知道我什麼時候開始恨你嗎?就是那時啊。
你讓我明白,她為之魂牽夢縈盡心竭力的那個人是你。是你,搶走了我的天市。
皇兄,我那麼認真的恨著你。漸漸覺得你是來搶走我的一切的。他們都說,這天下的人,隻知道有攝政王,不知道有皇帝。他們說,我不過是你府上大門前的牌坊,隻是給了你接受人們跪拜理由。他們告訴我,如果有一天你覺得我礙事,便會將我所擁有的一切都搶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