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2 / 3)

我直奔狼籠而去。

有一溜鐵籠鐵柵鐵房子,幾隻掉了毛兒的錦雞縮在籠子一角,連眼睛也不睜,脖子縮在翅膀裏,紅冠子耷拉著;一隻正換皮的狐狸灰不灰黃不黃,眼睛賊亮,沿著洞外的陽台般的籠院裏來回躥跑,消耗著胃裏的食物;還有些盤羊啊駱駝之類的也圈在欄裏,沒幾個像樣的珍奇動物。我終於找到寫有狼牌的鐵籠子。可裏邊空著,供睡的洞穴有兩個,一個是空的,一個似臥有一物,看不太清楚。我著急地衝那有物的窩喝叫,後用土塊石子投打,半天才爬出來了隻老態龍鍾的狼,懶懶地打了個哈欠,伸展了一下腰身,看都沒看我一眼,爾後又邁著無精打采的步子,後臀上積著一塊厚厚的未脫的茸毛,前腿根長有狼瘡露肉地紅著一塊,追逐著蚊蠅,令睹者鬧胃,轉一圏未見可食之物,又爬進那處淺穴打起噸來。對世界對生活,它已完全沒有了興趣和新鮮感,剩下的就是惟有等待,漫長的等待,耗盡它生命的等待。

我的白耳呢?我的白耳在哪裏?

我跑遍公園,再沒有其它動物區,狼籠也就隻有這一個。可不見我的白耳,它不在這公園裏。我去問門口打毛衣的兩個婦女。“俺們這兒沒養狼崽兒。”說完這句兩個婦女再也不理我,頭也不抬。我去問帶紅袖章巡邏的三個老漢,他們像看一頭狼般的盯著我,反問:“你打聽這幹啥?”

在他們極高的警惕性目光的反問下,我好像是一個刺探軍事機密的間諜般無地自容,語無倫次,最後惶恐地逃走,頭也不敢回。

我茫然了。我的白耳送到哪裏去了?我想到了公安局,也隻有到他們那兒查問。在那森嚴的縣公安局門口,我徘徊了好久。門崗也幾次來轟我走開,當我是竊賊或流浪兒要圖謀不軌。正巧撞見了從裏邊出來的鄂林太所長。他聽了我的來意,哈哈笑起來,拍了一下我的頭說你這小嘎子真有股子勁頭。接著,他拉我站到路邊樹下,講起白耳的情況。

原來,縣公安局治安科李科長收養了白耳,壓根兒就沒送到公園去。李科長把它關在鐵籠子裏,變成向人炫耀和擺譜兒的資本。後來,李科長七歲的兒子拿骨頭逗白耳,又不喂它,

老拿棍子捅它。這一下激怒了白耳,從籠子裏伸出尖嘴咬住了那孩子的手指,嘎嘣一下咬斷了。氣壞的李科長要燒死白耳。“啊?白耳被它燒死了?!”我急問。“聽我說嘛。”鄂林太按住我的肩,接著說了下邊發生的事情,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上。

那位養狼為患氣急敗壞的李科長,往鐵籠子裏澆了一桶汽油,正準備點燃,白耳一聲怒號,撞斷了拴籠門的鐵絲,逃脫出來,狂奔而去,李科長拿槍追了半天也沒追上。“謝天謝地!”我長舒口氣。“這兩天我正準備去找你和你爸呢。”鄂林太說。“找我們幹嗎?”

“那狼崽兒有可能回你們家,要是回去了告訴我一聲。”

“為啥要告訴你?”

“李科長向我交待了,看見那狼崽兒叫我就地正法,打死它。”鄂林太又拍了拍我的頭,向我擠了擠眼。

“我會告訴你的。”我也向他擠擠眼,又輕聲補一句,“除非我是二傻子。”

“告訴你爸,哪天到你們家喝酒。”鄂林太叔叔把我送到長途車站,又去辦事了。

我在車站左等右等說好一起回去的伊瑪不見了,隻好一人上車回村。

伊瑪這丫頭不知道是賭氣還是先回了村,不過我心裏敞亮了許多,我的白耳終於獲得自由,我由衷為它擺脫噩運而高興。

不過它現在哪裏?它為啥不回我們家找我呢?它會不會又遇到什麼麻煩吧?我又為白耳擔心起來。

是誰攪得自己不得安睡?什麼聲音如此嘈雜如此轟鳴,連深洞裏也感到震天動地?

驚醒的狼孩兒向洞口爬去,動作敏捷,顯然已康複。母狼還在休憩。夜裏出去遠征覓食,白天它必須養足了精神,一般動靜它不會在乎,何況這古城地穴固若金湯秘若天藏。

狼孩兒趴在洞口,悄悄伸頭窺視。強烈的陽光刺得它雙眼半天睜不開。大漠裏酷熱,一陣陣熱浪往地穴洞口湧來。它尋找那發出轟鳴聲的地方。

聲音來自上邊。

狼孩兒仰脖兒抬頭。於是它看見了那個烏黑的家夥。像老鷹般在天空飛翔,投在地上的影子比房子還大,發出震耳欲聾的震蕩聲,在這塊古城廢墟的上空飛來飛去,低飛時卷得地麵上飛沙走石,呼天嘯地,恐怖至極。

狼孩兒嚇得魂不附體,縮回頭脖,連滾帶爬地回到洞內母狼旁又推又拱,“嗚哇”吠叫。

母狼也已意識到強敵人侵古城廢墟。它“呼兒”地站起來,向洞口奔去。它潛伏在洞口沙蓬下,悄悄觀望。那隻龐然怪物還在空中飛旋,後來降落在離它們洞口較遠的平坦沙梁上。由於沙地軟,怪物的支架深陷在沙裏,身子也傾斜了不少,不過它上邊的翅膀一直在旋轉著。

一見從怪物的肚子裏走下來的是幾個兩條腿的人,母狼就不感到恐怖了,原來又是人類。它的腦子裏如此意識,隨他們去吧,母狼又轉回洞內睡覺去了。它“呼兒呼兒”吠哮低哼幾聲,示意狼孩兒不可出洞玩耍之後重新安然睡眠。到了黑夜,母狼悄悄出洞而去。它機警而敏捷。它去探那隻大怪物,還有那些兩條腿的人的情況。可不見了那怪物,沙梁上卻戳起了一座帳篷。裏邊有三人酣然入睡,點著一盞昏暗的馬燈,門口掛著它最忌諱的獵槍。人類靠這火筒子滅了它們多少狼類?

它沒有驚動人,原路退走,依然用尾巴掃平自己的足跡,不留任何痕跡。不過,回洞之後它顯然有些焦躁不安。它擔心這些人長期居住這裏,影響了它和狼孩兒的生存。它們的正常生活倘若遭到破壞,被來者占領了此地,它們還得被迫遷徙,重新去尋覓新的巢穴,那是個很麻煩的事情。它企盼著入侵者早早離開此處。

這三人在這兒整整活動了半個月。

母狼都認識了這三人。有一個拄拐杖的老頭兒給後兩人帶路,成天出沒於那古城廢墟之間,不時傳出他劇烈的“哢兒哢兒”咳嗽聲,風沙中搖搖欲墜的樣子總覺得他就要趴下了。後兩個是戴眼鏡的一老一少,時而揀到些古陶瓦片哇啦哇啦喊叫,時而挖出些磚頭石塊嗬嗬哈哈大笑,似若一對瘋子般在沙地上又是跳又是唱,好像發現了什麼寶藏。

有一次,那位拄杖老者對著它母狼尾巴掃過的足跡出神良久,他那雙疑惑的目光,說明他沒有相信那痕跡是沙地沙蓬草卷過留下的。他一步步追蹤而來,一直走到它們洞穴的門口。在這裏他又發現了狼孩兒留下的似人似獸的痕跡。他“哦”一聲驚叫。他叫來了另兩個人,比比劃劃說了半天。年輕的戴眼鏡者拿著槍想走進洞裏來,被那位老眼鏡攔住了。意思是探尋沙漠怪獸不是此行的目的。

三人衝那深不可測的洞穴端詳許久,然後悄悄離開。往後的日子裏,他們再沒靠近過它們的洞穴。母狼挺感激那位老眼鏡,不然又是一場血的廝殺。

隻是那位拄杖老者仍舊暗暗窺視著它們洞穴這邊的動靜,等候著看到有何物出沒此洞。其實它母狼可以幾步撲過去一口咬斷此老漢的喉嚨,它沒那麼做。它也暗暗觀察著此人的一舉一動。

白天裏,人觀察狼洞;黑夜裏,狼窺視人的帳篷。好在沒有幾天,那隻會飛的大怪物又飛來把三人接走了。臨走時,那老漢衝狼洞這邊呼喊了幾嗓子,不知是啥內容,又端著槍朝狼洞上空放了一槍。這一下明白,那是告別,或是警示。

母狼激怒了。它最討厭的就是人類的這火槍。人類拿它不僅殺害同胞,而且更殺害了它們多少荒野的動物獸類?

它躥出洞口衝飛走的怪物後邊,狂嗥了良久,以示抗議。可是那怪物上的人已經聽不見了,遠遠飛走了。

幹旱的春季,在北方沙地是災難性的。陽春三月,南方花香襲人鳥鳴催眠之時,北方沙地卻遍地卷著白毛沙,迷你雙眼,灌你脖頸,髒你華衣,吹得你昏天黑地找不著南北,甚至遇上個什麼沙暴會把你甩上樹梢或扔進枯井,死活由風沙定奪。

而且,這樣的春季會引發各種疾病。聽奶奶講“光複”後第二年春天,也是個大旱到處刮著白毛風,那年在靠近東北的科爾沁沙地流傳了“黑死病”,也就是鼠疫,是日本鬼子走時遺留下的病菌。那可真是村村死人,莊莊抬屍,有一個百十來戶的村莊甚至全村覆沒,隻活下來一個五歲男娃,那也是把他當死人扔到亂屍崗,被一場大雨澆活後爬回來的。除了人還有家畜也在這季節流行各種疫病,如牛羊口蹄疫,馬群“三號病”,豬狗狂犬病,以及雞瘟等等。五歲那年我患感冒,媽媽背著我去土大夫吉亞太家,那天風沙迷漫,村路上不見一人,突然媽媽停住了腳步不再往前走。我正要說話,媽媽“噓”聲示意,悄悄躲在一棵樹後邊。我從媽媽脖後伸過頭偷窺,隻見路口上迎風站著一隻狗,伸出的紅紅長舌滴著粘粘口水,雙耳聳立,長尾撅著,一雙眼睛更是血紅血紅,恐怖至極。我初以為是狼進村了,媽媽告訴我那是一條瘋狗。不一會兒那隻迎風流口水的瘋狗被另一隻狗引走了,媽媽這才小跑著離開。媽媽說被瘋狗咬傷後,人也會變成瘋狗一樣見人就咬,還咬自己的肩頭,血赤呼啦地咬出骨頭為止,比瘋狗還可怕。從那次開始我一聽瘋狗心就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