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孩兒又跟隨母狼出征覓食了。
自打那隻“巨鷹”飛走之後,它們的老巢古城廢墟再沒有受到人類的侵擾,又恢複了往日的亙古寧靜。風,和緩地吹著細沙;太陽,辣辣地曬著大漠;偶爾飄灑而下的細雨,在窪地也能積汪出一片水來,培植出些許綠色藻類或青灰苔蘚。
耐不住寂寞的狼孩兒,不願意獨自留在這死靜的古城廢墟中等候母狼回歸,母狼也從上次惡鬥沙斑雞之後不敢再把狼孩兒單獨留在大漠裏了,它走到哪兒都帶著狼孩兒。
熬過了漫長的冬天,沙漠地帶正沉浸在春日的生命複蘇中,又遇上了難得的一場大雨,胡楊抽出嫩綠嫩綠的細芽,沙巴嘎蒿從地裏拱出綠苗,邊緣沙地上處處奔跑竄動著剛從地穴冬眠中蘇醒出洞的黃鼠和跳兔。它們忙著築新巢和春天的交配,繁殖這一年的新後代。
每當到達這片大漠邊緣地帶,狼孩兒就不願離開。它扒挖沙坡上的“酸不溜”草根吸吮,酸甜的汁液嗆得它齜牙咧嘴,兩眼冒水。它變得也很好奇,瞪大眼睛盯看那些一蹦一跳著走走跑跑的跳兔出神。跳兔是沙地特有的鼠類,又不同於一般的鼠類。它前兩腿短,後兩腿長,尾巴黑白相間,一尺多長,形象雖然小卻相似澳洲袋鼠,跑起來飛快,全靠後兩條腿彈跳著跑,一跳幾尺遠,像人類武林輕功高手。人是追不上的,狗或狼類一追急它就哧溜一下鑽進沙地洞穴中找不見。狼孩兒追過幾次跳兔,那是一個非常令它興奮而狂熱的追逐。一個小動物,一蹦一跳地跑在前邊,快要趕上一撲,它卻長尾一甩極敏捷地閃過追逐者的撲咬,騙得你一點辦法沒有,重新再追逐。如果趕進了它的洞裏,狼孩兒更不知道怎麼辦了。這時候母狼出現,它把尖嘴伸進洞裏嗅一嗅便知此洞深淺或是新洞還是舊穴。如果是較淺的新洞,母狼立即用前兩爪扒挖那淺洞,不用多久挖開幾尺深,尖嘴一伸進去便咬出一個跳兔來,活蹦亂跳,肉鮮血紅,扔給狼孩兒吃。後來狼孩兒也學會了,趕進洞裏後不再抓耳撓腮等狼媽媽來了,它自己扒挖那沙地上的洞。而且它還有優勢,手臂比母狼爪長,手爪還能攥握東西,挖開一尺左右,它便伸進手臂從洞裏直接拽拎出那可憐的跳兔。它興奮地嗚哇亂叫嘎嘎大樂。狼媽媽在一旁也慈柔地觀看著會捕獵的它,高興地呼兒哈兒地拿尖嘴拱它舔它。
母狼攜領狼孩兒不再往遠處人類出沒的地帶去,盡管那邊草木農田茂盛,獵物極多,但帶著狼孩兒不敢貿然前去,狡猾的人類它是了解的。當年公狼和三個狼崽慘死,至今令它渾身顫栗,憤怒頓生。
今天,狼孩兒隨狼媽媽逮吃夠了跳兔地鼠之類,暖暖地躺臥在沙地上曬太陽,伸爪子隨便薅了一根“酸不溜”草,放進嘴裏嚼吮著。它仰臥著,雙眼盯那藍天白雲出神。那白雲不停地變幻著,一會兒像虎豹狼狐,一會兒又像樹林山河,沒一會兒又匆匆忙忙遷移,隨著風消逝得一幹二淨。它一直在琢磨那白色的會動的雲是什麼。它也奇怪旁邊的狼媽媽為什麼隻會趴
臥,從來不像它那樣仰臥著伸直了腰休息,仰躺是多麼愜意的方式啊。
它也有時像狼狗般蹲坐,前兩肢著地,仰著脖頸向天空嗥哮。它的嚎叫雖然沒有狼媽媽那般粗獷、高亢、恐怖而遠揚,但也稚嫩中透著尖利、刺耳,如一把鋒利的刀子冷冰冰地剌進聞者的心髒,充滿一種自由的野性的任意的呼喚。尤其在黑夜,如一種鬼孩攝魂般地尖長哭叫,令人毛骨悚然,而老練的獵人也分不清這聲音是狐狼叫還是鬼魂嘯。
此刻它還在向著東方的遠處凝視。那遙遠的地方有什麼?它自己似乎也不知道,可它為什麼時時衝那遙遠的東方出神呢?而且眼角也掛出淚珠。它的模糊的大腦記憶中,還殘存著什麼呢?人母的乳汁甘味?兄長的撕碎的課本?嚴父的揮動的巴掌?抑或是那次掉進廁所揀出的那根胡蘿卜?可這些都很遙遠遙遠,零亂殘片模糊不清,惟有在這大漠邊緣向著東方遙望時,它的大腦中閃過一些遠古般的記憶。
它不時地哀鳴般地呼號。那聲音似乎在問那長天,我是誰?我來自何方?我為何如此不人不鬼不獸?
它有時孤獨地徘徊在這片離人類較近的大漠邊緣,不願再跟隨母狼回那寂寞難耐的大漠中去。
然而,它身上出現的這些現象畢竟很短暫的。當狼媽媽出現在它身邊,那親熱的濕乎乎的尖嘴一拱一舔它的身上,狼孩兒立刻忘卻一切憶念,又變得活蹦亂跳地歡快起來,在軟綿的沙地上打滾撒歡,忘情地追逐跳兔或蝗蟲。
這時,在這荒涼的邊緣地帶出現了一位落拓的騎手。他騎著一匹癩巴巴的瘦馬,穿著豁口子的皮祅,腰裏別著一根“布魯”,這是一種帶銅頭的投擲器,胳肢窩裏挾著一根拖地的套馬杆,歪坐在馬背上左右搖晃,顯然醉酒未醒。
那匹瘦馬突然支起雙耳,“噅兒噅兒”地噴響鼻。騎士醒來,醉眼乜斜。旋即,他的手飛速摸下腰上的“布魯”,又順手飛投而出,一切做得轉瞬之間。那根“布魯”呼嘯而至,不偏不移正好擊中追逐野兔的狼孩兒身上,一下滾出老遠,“嗷兒”一聲慘叫。那位騎手哈哈狂笑,挾動瘦馬,揮動起套馬杆急追爬起來逃跑的狼孩兒,嘴裏大喊:“怪獸!怪獸!叫我終於逮著這怪獸了!”
他從馬背上向前甩出套馬杆,身姿矯健,手法利索,隻是那匹癩巴巴瘦馬不給勁,在不負重的沙地上扭扭歪歪地跑,四蹄又陷沙跑不快:不過,套馬杆上的套繩仍然準確地套住了受傷的狼孩兒,然後那位醉騎手掉轉馬頭,拽著狼孩兒就往回陽。
狼孩兒拖在沙地上,唰唰發響,留下一條溝痕,冒出一溜白煙。狼孩兒拚命掙脫,嘴裏尖叫狂嚎,可無濟於事。
母狼在不遠處沙窪地飲水,聽見狼孩兒的急嗥,扭過頭飛速趕來。它一見這狀況,怒號一聲,便不顧一切地追蹤那瘦馬。久經沙場的它,並沒有進攻馬背上的人,而是很狡猾地尾追馬屁股後頭,很快趕上,一口咬住了馬尾巴。然後,母狼便使出渾身的力氣往後拖拉那匹瘦馬,毫不鬆口。這是奇特的一幕。
馬背上的騎手雙手攥緊套馬杆拖著狼孩兒,而母狼咬住馬尾巴也拚命往後拖拉。瘦馬受驚了,往後揚蹄尥蹶子,母狼敏捷地躲閃那踢出的馬蹄子,仍舊咬緊馬尾不鬆口。可馬背上的騎手有些穩不住了,被顛得前仰後合,搖搖晃晃,險些摔下馬背來。那位騎手還算老道,緊蹬著馬鐙,穩住身子,也仍不鬆開手中的套馬杆。
母狼咬住馬尾巴拚命拽拉著,突然,它鬆開了馬尾巴。這是它最終的用意。這一突變,使得那匹瘦弱的馬一下收不住身子,向前倒栽蔥地跌了下去,那位騎手也摔出老遠。瘦馬的脖子已扭斷,四蹄在亂踢亂抽,身子顫抖個不停。老狼這是對付牛的招數,用在馬身上照樣管用。狼孩兒從套繩中掙脫出來,母狼迎著它跑過去,親熱地低哮著,然後迅速攜領狼孩兒向大漠深處逃離而去。四肢伸展,腳爪在沙上飛點著,優美而矯健,踏沙無痕。
它們的身後,傳出那位醉騎手受傷後一邊呻吟邊絕望的怒罵:“我宰了你們!我一定宰了你們一一”可茫茫沙漠沉默著,毫不理會騎手的咆哮。廣袤無垠的天和地之間,他的無奈而失敗的惱怒以及他整個的人顯得那麼渺小,那麼虛弱,甚至那麼可憐。很多時候,人的確麵對這無窮神秘的大自然毫無辦法,總以為有了思維便可征服一切的狂妄,害得他們往往忘卻了自己在宇宙自然中的應處的位置。
“快回家告訴你爸爸,我這次出門聽到了狼孩兒一哦,可能是你弟弟的消息!”毛爺爺把我接上他乘坐的小吉普車時如此說。
我差點叫出來。
我再追問詳情時,他不再告訴我,隻是笑著叫我晚上讓我爸帶上好酒去找他。
毛爺爺這回神氣了。小車接小車送的,穿著一身好看的城裏製服,臉也白了許多胖了許多,臉頰的一道道深褶也舒展開來,整個一副城裏老爺子派頭。我生來頭一次坐小汽車,更感覺新鮮,軟軟的車座,收音機放著歌,在鄉村路上兔子一樣顛蕩著迅跑。可比騎驢騎馬舒服多了,就是胃裏有些翻騰,中午吃的菜餡窩窩頭總想拱出來。
村子被隔離,斷了來往人員和車輛小販,一直像個沒有生氣的死莊子。這回“嗚嗚”開進來一輛小汽車,引起了不小的騷動。衛生隊和村裏人都以為上邊來大幹部視察疫情的,當毛爺爺大搖大擺走下車時人們“哄”的笑了。從車裏再走出一個中年胖子時,人們笑不出來了。隻見衛生隊的白隊長口稱包縣長,誠惶誠恐地又是握手又是擠笑臉時,那位包縣長早已向毛爺爺的兩間破土房而去。
我吐了吐舌頭,顧不上那熱鬧場麵,下車就往家跑去。聽了我傳達的消息,爸爸先是一愣後是大叫一聲,拔腿跑向毛爺爺家。我從後邊喊毛爺爺說帶瓶好酒,爸爸回頭說以後再補吧,現在劣等“地瓜燒”都買不到。我這才想起村子現在是被隔離狀態。
我按捺不住興趣,也跟隨爸爸去了毛爺爺家。這回毛爺爺家可不同往常了。那個貓不踏狗不進麻雀不搭窩的冷清門院,現在是人聲鼎沸,賓客如雲,熱鬧非常了。歪倒的土牆院口有人把門,轟散看熱鬧的閑人和村童,衛生隊的醫務人員正在院裏院外撒藥粉消毒,白一道黃一道,有些嗆嗓子,已經有幾隻老鼠被熏出來後倒斃在庭院裏。爸爸和我當然被攔在門外,不得入內。恰好毛爺爺出來上茅房,我喊了一嗓子。他嗬嗬笑著,衝門口把門的村幹部和衛生隊人員說,他倆是我請來的之後才放我們進去。
我向毛爺爺眨眨眼笑說:“好家夥,毛爺爺,見你比朝拜班禪活佛還要難哩!”
“小鬼頭,我這叫狗尿苔登上金鑾殿!小心你的舌頭!”毛爺爺笑眯眯地拍了一下我的頭。
兩間土房內也客滿為患。外屋已有鄉廚在操作菜肴,胡喇嘛村長正跑進跑出地忙活,鄉政府那邊也來了幹部。屋裏衛生隊長正動員說服那位包縣長打狂犬病預防針,而那位脾氣挺大的包縣長很固執,就不肯打針,嘴裏說我是來送毛老爺子回家的,不是來挨你們一針的。看著那位衛生隊長一臉苦笑,又討好不成的尷尬樣子,我心裏有些可憐他。
毛爺爺拉著我爸爸走到包縣長麵前說:“他就是我給你講過的那個郭蘇克,當年被咱們土改幹部三鞭打下來的娃子,當過解放軍騎兵班長!”
胖乎乎的包縣長握著我爸瘦瘦的幹巴手,上下打量著,笑哈哈說:“你應該感謝當時那些極左派土改幹部,讓你早出世個把月,提前享受人間快樂!哈哈哈……”
我爸拘束地苦笑著,不知說什麼好,心隻在毛爺爺身上想早點打探消息。可那位包縣長好像終於等到了老朋友,仍舊不鬆開爸爸的手,繼續說:“我可是跟你同歲,也屬老鼠,四八年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