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2 / 3)

“同歲不同命啊……”我爸擠出一句,“你肯定是秋天的老鼠不缺吃不缺喝富得流油,我可是春天的老鼠,草沒長糧沒成,成天忙著打洞忙著找吃。”

“你咋知道的?我就是十月初生,是秋天好季節,哈哈哈,不過命這玩藝很難說的,其實命就握在你手裏喲!”包縣長似乎話裏有話地晃了晃爸爸的手,終於鬆開了。爸爸如釋重負地尷尬地笑一笑,轉向毛爺爺剛要張口詢問,毛爺爺卻打斷他說:“別急,別急,酒桌上說,到酒桌上嘮!”

“酒桌上?”爸爸茫然。

“對呀,我請你來不隻是告訴你話,還有個重要任務哩!”

“重要任務?”爸爸更是一頭霧水。“對呀,陪酒!哈哈哈……”毛爺爺拍拍爸爸的肩頭。“陪……陪酒?”爸爸舌頭打折,看看包縣長又看看毛爺爺,那神情完全變傻顯得可笑至極,“叫我陪酒?我?”

“是啊,陪酒,陪包縣長,陪我,好好喝一通,你也是見過世麵的。”毛爺爺又附在爸爸耳旁悄聲說:“是我重點推薦的,我看的人錯不了!”

“有村長,有鄉裏幹部,還有衛生隊的隊長他們,毛叔你拉我陪這麼大幹部喝酒,你這不是寒磣我嗎。”我爸終於真誠地埋怨起來。

“別著急,別著急,一會兒他們都走人,就我和你陪包縣長喝酒,這是我的家宴,誰陪誰走,我說了箅。”毛爺爺依舊笑嗬嗬,真真假假,神秘兮兮,回過頭衝我眨一下眼,又對爸爸說,“你要是不答應,我可不告訴那狼孩兒的消息!”我爸這回沒轍了,毛爺爺豹要挾很有效果。包縣長也很隨和地說道:“留下吧,一塊兒喝兩盅聊一聊。你當兵那會兒,我也在呼市上學,你們部隊在文革中還到我校支左過呢。”

“要是再有二兩狼肉,這酒更好喝更有味道了,哈哈哈……”毛爺爺突然爆發出朗朗大笑,把屋外忙活的胡村長他們嚇了一跳。我卻會意地笑了起來。

毛爺爺送了我一堆故事書,又拿出一瓶好酒讓我帶給我爺爺,說:“回去告訴你爺爺,明天我這老不死的專門找他老孛去喝酒!”

我知道毛爺爺安排我爸陪包縣長喝酒,肯定有別的內容,我始終猜不透。我也不想費心思了,便早早離開毛爺爺那亂哄哄的家。

爸爸深更半夜才回來,醉醺醺的。我醒來後便聽到爸爸在向媽媽說事。原來,毛爺爺當向導考察西北莽古斯大漠中的遼代古城時發現了狼孩兒的蹤跡,當地有些人的確遇見過一隻母狼領著一個似人似獸的狼孩兒在那一帶出沒。另外,毛爺爺留爸爸陪酒的真正用意是,他已向包縣長推薦爸爸出任我們村的村長,今夏開始村裏要整頓班子,改選村幹部。這事卻被我爸堅決拒絕了。他說他現在隻一心想把失散好幾年的小龍兒子找回來,其它一概不考慮,自己也沒那個本事。這很出毛爺爺意料也很讓毛爺爺失望。包縣長是他的那位老朋友的學生,受他的委托照料毛爺爺晚年生活,本打箅接到縣城住,可毛爺爺不願意,於是決定縣和鄉出資出人給毛爺爺重新蓋兩間新房,定期發放生活費。毛爺爺又把村長胡喇嘛他們的情況說給包縣長,結合今年改選村民委員會之機,換村班子,結果叫我爸給打亂了他們擬定好的計劃。

爸爸連夜做起去西北莽古斯大漠尋找小龍的準備,又和爺爺他們商量他走後的家裏生活問題,然後天亮後他騎著家裏惟有的那匹黑馬就要出村去。

他在村口隔離帶被防疫人員攔住了。現在是防疫隔離時期,隻進不出。我爸咋說也不行。那幾個穿白大褂帶大口罩的白衣戰士鐵麵無情,說這是紀律,放他出去他們擔當不起責任。我爸急了,嚷嚷說那包縣長也在村裏,一會兒他走你們也攔嗎?白衣敁士說當然不攔。我爸說那你們這隔離是瞎扯的事。白衣戰士說包縣長身負要務,又有特殊通行證,你一個平頭百姓能比嗎。我爸啞口,乖乖地回家。明著走不行,隻好暗行。我爸鐵定要走,而且一天也不能多等。白天在家睡足了覺,又把家裏事安頓一下,囑托我幫著媽媽多幹點事等,然後後半夜選擇村北大漠和墳地方向“突圍”而去。

其實防疫隊裏也隻在村口要道等地方設卡,限製來往人員,至於其它地方,一個村子四麵八方哪兒都可以進進出出,隻不過沒有道兒而已,也不是山寨要塞,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所以隔離什麼的,都是糊弄別人也糊弄自己的事兒。

趁著夜黑星稀,我和媽媽村北送走了爸爸,心中祈禱著他早些找到小龍平安歸來。墳地樹上有貓頭鷹叫,遠處野外有狗吠,我和媽媽心中都不安起來。

果然,爸爸一個月沒回來,三個月沒回來,半年沒回來……

後來,寄來一封信告知平安,還在尋找小龍弟弟。我們這才稍稍心安,可爸爸何時才找回弟弟,結束他那流浪漢般的生活呢?

我和媽媽在企盼和祈禱中熬著日子。

白耳逃出去已有一個星期。

它還是沒來找我們。不過眼下村裏又是屠狗運動,又是防疫隔離,它想回來也不敢進村。

村裏現在聽不見雞犬之聲相傳,看不見牛羊之影相動;狗絕種,雞空窩,牛羊送到野外窩棚看管;人也如籠中之物,惶惶不可終日,臉無二兩肉,眼缺三分神,整個村子在窒息般的氣氛中熬著日子。奶奶說這跟那會兒土改運動搞過頭時候差不多。不知啥原因,咱們這裏搞啥都能搞過頭,連這小小的屠狗也搞成個運動,殃及人自己都失去了正常的生活。唉,人啊。爸爸走後,我的家務活重了。地由爺爺和叔叔他們代種,可燒柴、挖菜、看地等等說不清的農家院事兒,還都得由自個兒去做。

今天我又上坨子上挖豬菜。沙坨子上春季長一種大葉子茴茴菜,要是運氣好一個沙坡下便發現一大片,夠裝一大口袋,扛回來熬豬食。奶奶說三年大災那會兒,人天天熬吃這種野菜,臉浮腫後都發綠,手指摁下去就一個大坑,坑裏可裝一盅水。後來這種野菜也挖淨了,就啃樹皮草根河涊。從奶奶說的頻率來看,“土改”和“三年大災”是她一生經曆的兩次大劫,每每說起時閉上眼睛,手掌立茌雙眉中間念一聲阿彌陀佛。

我如獨狼,在沙坨子裏尋尋覓覓。一半兒是挖野菜,另一半是企盼著碰上讓我牽腸掛肚的白耳。

放牛的丁老漢見了我吐舌頭,這娃子膽兒大,敢一人進坨子挖菜。他從野外窩棚回村取東西,聽我說村裏還在隔離,他罵了一句這不是狗鬧的是人鬧的。

我在遠處坨子根發現了一大片大葉茴茴,我罵了一句狗日的便撲過去。驀然,“汪”一聲吠叫,隨聲從那片野菜叢中躥出一隻大狗來。發紅的雙眼露著凶光,張著尖利的排牙,嘴邊飄滴著粘液體,立耳挺尾,正好咫尺之遙地麵對了我。大花狗!

這是二禿家的大花狗,我一眼認出了它。這畜牲發瘋後逃竄野外,一直沒露麵,村裏打狗隊也沒找到它,大家幾乎都忘掉了它。有人說它被外村人打死,結果它還活著。真是冤家路窄。它在這裏也啃嚼著野菜。大花狗毫不含糊地向我撲過來。

我一時嚇呆。手裏隻有挖野菜的小鏟子,本能地舉起來。我心中很恐怖,但也清楚,千萬不能轉身逃跑,一跑它更凶狂地追過來咬你,隻有鼓足勇氣麵對它。

大花狗淩空一躍,我揮動小鏟子擊打,同時身體閃開它的攻擊。花狗撲空,我的鏟子也沒打著它。我心裏打定主意,不跟它硬拚,隻跟它周旋,不能讓它咬著自己。娘娘腔金寶咬自己肩頭的可怕樣子,此時映現在腦子裏,更使我咬起牙關抖起氣勢勇敢地拚鬥起來。

花狗狂態畢露,張牙舞爪,顯然仍處在發病期,完全不認識人。一般家狗野外遇人都不主動攻擊人,甚至夾尾巴逃得遠遠的,除非有主人喚狗咬人。狂犬花狗此刻如狼般凶狂,血紅的眼睛刀子般盯著你,淌著滿嘴哈拉子,翻動上下嘴皮露出獠牙,再次“呼兒”一聲狂吼向我撲來。

我躲閃,一邊揮打,小鏟子恰好擊中花狗的腦袋“咚”的一聲,小鏟子斷了,我手裏隻剩下一尺多長的木把。挨了一鏟子,花狗更被激怒了,迅疾側轉身子,一下子撲在我身上,張開了血盆大口。

“來人啊!救命啊——”我恐懼之極,聲嘶力竭地呼喊,可這荒沙野外,天空空,地空空,哪有人來相救呢。

那嚇人的狗嘴離我脖子隻有半尺遠,性急之下我將手中的鏟柄,一下子塞進了狗嘴裏,並且使勁別它的雙排利牙。

它的粘粘的哈拉子淌灑在我手上,濕漉漉而粘滑,又癢又麻。我一邊後退一邊跟花狗相峙,可腳下被草根一絆摔倒了,花狗一下子占上風,前爪踩在我身上。幸好我塞進它嘴裏的鏟柄始終沒撒手,依舊別著它的嘴巴。可是害怕加上力薄,我漸漸抵禦不住了。

我心想,這一下完啦。

“嗚——”突然傳出一聲狼般長嗥,一個黑影從旁邊箭般

飛射而出,直撲過來,一張口就咬住了大花狗的後腿。“白耳”我驚喜地大叫。

大花狗“哽”一聲痛叫,放開我,迅速地轉過身子,跟白耳撕咬起來。

“白耳,咬死它!咬死它!”我翻身而起,揮動鏟柄,給我的從天而降的白耳壯膽鼓氣,圍著糾纏在一起的它倆又喊又叫。

白耳已長成半大狼狗,那凶狠勁兒和力道比起大花狗有過之而無不及。

白耳和大花狗鬥得昏天黑地。一會兒這個在上邊,一會兒那個在上邊,狗毛兒一團團掉落,白耳和花狗牙齒上都沾著血,沙地上卷起一團煙塵。

我瞅準機會就拿鏟柄狠狠敲擊花狗。花狗顧不上我,負痛鬥白耳。我心裏開心極了,終於等到了今天這報仇雪恨的機會。該死的花狗,幾年來狗仗人勢欺負我,你也有今天,非整死你不可!

“白耳,咬它脖子!咬死它!”

其實,優秀狼種的白耳不用我教它。作為野獸的進攻和自衛的本能,它知道往哪兒下嘴,哪兒是致命要害。

白耳漸漸占了上風。花狗開始膽怯了,脫出身子,轉身就要逃跑,可鬥紅了眼的白耳豈能放走它。幾個跳躥就趕上它,撲上去就咬住了花狗的咽喉,再也沒鬆開。

“咬死它!咬死它!”我趕上來喊,又衝被壓在下邊的花狗腦袋又踢又打,發泄幾年來的積忿。

白耳的尖牙咬透了花狗的咽喉,鮮紅的血,如水一般順白耳的牙邊流淌出來,染紅了沙地和綠草。

力竭的花狗,漸漸放棄掙紮,癱軟在地上,四肢抽搐個不停。又過了一會兒,徹底咽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