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3 / 3)

白耳仍然咬著它的咽喉,來回晃動它軟軟耷拉下的頭。“鬆開吧,白耳,它死了!”我踢了一腳花狗說。我蹲在地上撫摸白耳的頭。白耳終於放開花狗,轉過頭,親昵地往我懷裏拱著,又舔起我的手。我抱住白耳的頭,“嗚嗚”哭將起來,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苦辣甜酸的感覺。感謝蒼天又把白耳還給了我。

白耳的腿上也被花狗咬傷,滲出血,洇濕了它的毛。我撕開衣襟,給它包紮。白耳毛色發灰,髒兮兮的,肚子癟癟的,顯然這些日子它受了不少苦,而且腳爪上釘著一個寸長的鐵釘子,走起來一瘸一拐的。我趕緊給它拔出那釘子。這釘子肯定是李科長防它逃跑而釘上的,真他媽的狠。我又給白耳的爪子包紮上。

我帶著白耳往家走。突然想起村裏防狂犬病,見狗就打,這樣帶它進村豈不是送死。我踟躕著。

等天黑悄悄帶它進村。反正我想定這次決不再讓白耳離開我。我和白耳在沙窪地裏等天黑。拿出口袋裏的野菜給白耳吃。白耳剛才想撕吃花狗,我沒讓,擔心傳染上狂犬病。可白耳對野菜不感興趣,聞了聞就走開了。

這時正好有一隻跳兔蹦蹦跳跳地跑過沙灣子,於是我就帶領白耳捕獵起跳兔來。白耳可是追捕能手,我負責把洞裏的跳兔轟出來,白耳負責追擊和吞到肚子裏去。

很快白耳填飽了肚子,對逃出的跳兔沒興趣再追了。這時天也漸漸黑了下來。我們走回村邊又等到天完全變黑,伸手不見五指,我這才悄悄潛回家裏,又把白耳關進地窖裏,用鐵鏈子拴起來。我決定偷偷拴養它,夜裏再牽它出來溜溜。

媽媽數落我一通,嫌我這麼晚回來。當我帶她下地窖看白耳時,她也驚呼起來。她又拌了一盆豐美的狗食喂它。怕它染上狂犬病,媽媽又把村上防疫隊發的預防藥預防針水統統喂給白耳吃。不知是藥起了作用還是狼跟狗不同,白耳身上絲毫沒出現狂犬病症狀,一切正常,活蹦亂跳。

第二天,我遇見二禿時說你們家那條瘋狗死了。

他不相信,晃著油光油光的禿頭說:“你瞎扯!”

“不信你去黑沙灣那兒看看吧,屍體快臭了!”

“你咋知道的?”

“挖野菜時遇見的。”

“不會的,花狗怎麼會死呢……”

“作孽多,天打雷劈的唄!”

說完,我揚長而去。

傍晚,二禿和他爸爸從野外回來了。扛著鐵鍬,哭得眼睛紅紅的,耷拉著腦袋,如喪考妣。顯然,他們把花狗埋在野外,沒敢抬進村裏來,連狗皮也沒有扒。

胡喇嘛對村人說又出現狼了,花狗是被狼咬死的。我聽後啞然失笑。

終於熬過了狂犬病隔離期,村裏解禁了。

爸爸還是沒有消息。

他走了快兩年了,人在哪裏,情況如何,都已斷了音訊,家裏人都十分不放心起來。

我決心去尋找爸爸。我已是男子漢,我不能沒有爸爸。晚上去毛爺爺家詢問那個莽古斯大漠中古城廢墟的詳細地址。毛爺爺一聽,嗓眼裏“哽”的抽了一聲說,你找死呀。我說自己

已經是男子漢了,我不能沒有了弟弟再沒有了爸爸。毛爺爺說,半道野狼會咬你,壞人會打你。我悄悄告訴他我有白耳保護。毛爺爺一聽搖頭樂了,那畢竟是一條狼啊,荒野上會遇上想像不到的各種困難的。他不讚成我貿然出尋。

可我也鐵定了決心,不能這樣幹熬著等。每天看到媽媽那張愁苦的臉,我心就疼。我暗暗做起準備。河邊碰到伊瑪時,我也忍不住把想法告訴了她。她默默地看著我,突然說我陪你去。這可嚇了我一跳,也被她的情誼所感動。我說算了吧,這也不是去挖野菜,也不是去野遊,一兩天又不能回來,你走了,你媽你們家生活咋辦。她幽怨地說,反正你不想讓我沾你身邊。我說別說沒用的,把你們家的炒米借我一口袋吧,我家的不夠路上吃。她高興了,這丫頭,她心裏難道真的那麼喜歡我?我心裏也突然一熱,趕緊離開河邊回家。

三天後,我走時也沒跟上房爺爺奶奶他們說。我中斷學習,獨自一人遠赴他鄉尋父,這事不用說肯定遭反對,通不過。我讓伊瑪第二天才告訴家裏人,可這丫頭,我走後不到一個時辰就報告了。

我還沒走出二十裏,爺爺騎馬追上了我。他愣把我馱上了馬背,不由分說帶回家,還拿鞭子抽了幾下。我後背和屁股上烙上了一條條紅印子。我對偷窺的伊瑪說你是叛徒,告密者,出賣朋友的小人。見她哭著說怕狼咬死了你,怕你埋在大漠裏出不來,我也就原諒了她。

我對爺爺說哪天我還會跑出去找爸爸。爺爺又抽了我幾鞭。

我說,你擔心我,那你陪我去找,人家伊瑪都說過陪我去。爸爸也是你兒子呀。爺爺一時啞口。

第二天,他把大煙袋鍋一磕,說一聲:“好,我陪你去。”我掩飾著內心的高興,又給爺爺裝了一鍋煙點上,說:“半道走不動了,我會背你走的。”

爺爺的煙袋鍋敲了敲我腦袋:“你當是真的走著去呀?”

“不走著去,飛著去呀?也沒有毛爺爺那派頭,坐飛機。”

“咱們也不坐飛機,也不走著去。這你不用操心了。”兩天後爺爺不知從哪兒借來了兩匹駱駝。他開始做起充分而細致的準備。毛爺爺被請來喝酒,他向爺爺詳告地點時自告奮勇當向導帶路。爺爺說歇歇吧,你那老氣管兒炎外加肺氣腫,我可負不起你這大人物的責任。

兩個老人連罵帶笑,喝到酒酣星斜時才散。媽媽一直很支持我去尋找爸爸。就是前一段我暗中做準備單獨前行時,其實她也有所發覺。她認為我應該是個有主見敢作敢為的男人,從小婆婆媽媽畏首畏尾還成什麼大氣。盡管她一從伊瑪嘴裏知道了我的行蹤,立即通報上房爺爺奶奶並把我追了回來。但她對現在的這種結局很滿意,好像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由爺爺領著我去尋找爸爸和小龍,她很放心。

她狡黠地衝我笑,臉上泛著紅光。不停地往口袋裏塞著幹肉、奶豆腐幹、炒米等食物,足夠我們吃一兩個月的。這些食物的好處就是隨時可吃,不用起火再煮。當年蒙古人祖先成吉思汗就是馬背上攜帶著這種簡便食物,如狂飆一般席卷了歐亞兩洲,法寶就是一匹馬一口袋炒米幹肉外加兩把彎刀,這比起那大軍未動糧草先行的過於文明的陣仗,可迅捷而有效得很。

拂曉時我們出發了。奶奶在佛龕前點了三炷香,又合掌念佛繞著我們駱駝走了三圈兒,然後往前行的路上扔撒了些白米,說是吉祥。媽媽親了又親我額頭,弄得我額頭上潮乎乎的,又隨駱駝後頭走了好長一段。鄰居的柴門口的暗影中,佇立著一個單薄的人影,眼睛亮晶而幽深,無言中透著有語,我的心口又是一熱。讓青春撞了一下腰,撞了一下胸口透不上氣。

最高興的還屬狼狗白耳。它終於解脫地牢鐵鏈緊鎖之苦,鬆動一下自由之身,駝前駝後地撒歡跳躍,又衝茫茫的荒野嗥哮兩聲。它已經覺察到要隨主人在荒野上遠行,這是它十分願意做的事情。那神秘的荒野一直使它困惑和神往。很多時候它衝那迷茫的遠野出神,盡管在人的嗬護中長大,可它一跑進荒野中便有一股抑製不住的衝動和狂喜,不由得長嗥兩聲。其實它近來始終在荒野和人宅之間,矛盾著,困惑著,如果上次浚碰上正遇花狗進攻的小主人,它也許就此留在荒野上。然而,荒野也讓它十分畏懼,因為它從小沒學會在荒野裏生存的本領,很難應付那充滿險惡、廝殺、角鬥的野性世界。可憐的白耳,在村狗中它可是佼佼者,可在荒野上,它還是個弱者,尚不具備防惡豹鬥狡狐捕獾熊的本事,尤其防人的槍口追殺。白耳“呼兒”地聲衝前邊路口的一個黑影撲過去。“白耳,回來!”我趕緊吆喝,我認出那黑影是毛哈林爺爺。

“哇哇!好厲害!”毛爺爺揮動著手裏的拐杖,衝我叫罵,“你這小兔崽子,拿狼當狗養,小心它再過兩年連你也不認了!”

“不會的,其實白耳最懂得好賴。白耳,去親一下毛爺爺!”

白耳果然前爪搭在毛爺爺肩頭,伸出紅紅舌頭唰唰舔了兩下毛爺爺的臉頰。眨眼之間,弄得毛爺爺又連聲嚷嚷:“夠了夠了,再舔兩下我的老臉皮非刮下去一層不可!好家夥,多粗硬的舌頭,整個臉火辣辣的!”

“哈哈哈……”

爺爺和我忍不住大笑起來。不明所以的白耳還圍著毛爺爺轉,搖頭擺尾的,嚇得毛爺爺一個勁兒罵我:“兔崽子,還不叫它閃一邊去,我有話跟你們講!哪有這樣對待好心來送行的人的!你們這一老一少都昏了頭了!”

爺爺笑嗬嗬地下了駱駝,裝了一袋煙遞過去唚這是個老禮兒,表示對客人的尊重和歉意。兩個老人蹲在路邊說起話來。

毛爺爺對我們此行始終放不下心,來送行的同時又提供一個線索。莽古斯大漠的邊緣地帶敖漢旗有個號稱“醉獵手”烏太的人,他常出入莽古斯大漠,熟悉地形,如能找到此人當向導最好不過,上次他們考察古城廢墟時也曾找過此人,可惜他正好販獸皮下朝陽沒找到他。

“你這老胡子不早點說,差點耽誤大事!”爺爺又給毛爺爺裝一鍋煙,高興地拍著他肩頭說。

“誰叫你上次把我灌醉了,腦子不靈光了。這回看你這老巫孛的了,你可把蘇克那小子找回來啊,他可是包縣長看中的村長人選,咱錫伯村發家致富的希望哩!”

“你還掂記著那事哪?老琢磨著讓咱們老郭家鬥他們老胡家,你們老毛家在後頭看熱鬧,是不是?你這老狐狸!”

“哈哈哈……”毛爺爺爆發出大笑,“江山輪流坐嘛,他們老胡家也該歇歇了,啥事都講個氣數兒,錫伯村也不是他們一姓之村,還有郭毛兩個大家族哩!”

“那你自個兒出來當這村長算了,朝中也有人。”爺爺逗說。

“我?嗬嗬嗬,可饒了吧,這是年輕後生的時代,我還是享我的清福吧。我不跟你閑扯了,你們上路吧,我也該回去了。”

毛爺爺拄著他的拐杖,腳步蹣跚地走了。晨風中他那孑然獨行的身影,盡管顯得瘦小而弱不禁風,但頑強地透露出一股不服歲月風塵、不服人間萬事的倔強堅韌的精神頭兒,令人不勝感慨。

“這老漢,真是個人物啊。”爺爺不由得吐露一句,不知是讚歎還是輕慢。他們之間的幾十年的恩恩怨怨,我是搞不懂。樹上有小鳥叫,東方正紅霞飛,清晨萬物複蘇。我們重新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