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1 / 3)

爸爸開始時直接穿過村西北塔民查幹沙漠,一直向西北朝那遙遠的莽古斯大漠尋去。

他騎著或牽著黑馬,穿越著一座座沙坨一片片草地,見村鎮就進去打聽,遇狼洞就摸過去探尋,可走了幾個月壓根兒沒有發現過狼跡。

有一天,野外遇見了一位扛槍的獵人。點上煙,就坐在沙包上拉呱。

狼?那物兒可是好多年沒見著了,那獵人說。一聽攜帶狼孩兒的母狼,那獵人比見著狼還奇怪地盯起爸爸,以為此人在荒坨子裏轉遊出了魔怔說胡話。然後那獵人轉過話頭哀歎,草場沙化得厲害啦,人活著都困難了,都搬遷了。獵物嘛,天上隻剩下烏鴉,地上隻剩下耗子了,我這是年輕時養下的毛病,不扛著槍野外轉轉,心裏憋得慌。唉,衰敗喲,土地在無法阻擋地衰敗。

告別了獵人,爸爸繼續向西北進發。他一定要走到那遙遠的人跡罕至的漠北莽古斯大漠。莽古斯,意即魔鬼之域,他一定要走進那魔鬼生活的地方,找回兒子小龍。爸爸的臉呈鋼鐵

般的意誌,眼含寒冰般的光束。三天後,他看見了那條沙溪。

流水似賠可憐巴巴,曲曲彎彎,由上頭不遠處的一座高沙丘下受迫壓而擠出。一路又受太陽酷曬蒸發,還有兩邊沙岸吮吸,所剩無幾的水量依然還不屈不撓地尋覓著出路向東南流去。它還要去彙合更大的河,再去奔向大海,那是最後的歸宿。因有了目標,清風吹來它還能翻出漣漪,還能發出笑般的嘩嘩響聲。

那獵人說得沒錯,還真有這麼一條沙溪。爸爸自語著下馬。馬和人的頭,都迫不及待地伸進了小溪中。水淺,爸爸一口吸進了底沙,嗆得他咳嗽起來。黑馬的蹄子刨出了坑,然後再伸嘴飲。爸爸樂了,說你倒比我精明。

溪水照出爸爸的頭臉。他叫起來,拔出蒙古刀割起長發,還有又粗又硬的長胡子。然後再捧起水,衝洗滿臉的汙垢汗泥。他重新精神煥發起來,然後他再去梳理黑馬。

這一晚,爸爸就睡在沙溪邊。在水一方,他要養足了精神。按那位獵人說法,過了這條溪,就進人無人區的沙化地,那裏根本找不到水,甚至活物。

夜裏有幾隻旱獺咬他腳趾頭,成了爸爸棒下物。受此啟發,爸爸幹脆不睡覺在溪邊狩獵。趁夜色來飲水的旱獺們成了爸爸的戰利品。第二天出發時,他的馬鞍上掛起十幾隻旱獺,每隻足有二斤肉。另外,他的所有容器皮囊、塑料桶等全裝足了溪水,他和馬又往自己肚皮中盛飽了水,直哐檔哐擋響。然後,他和他的黑馬大無畏地走進了那片茫茫無際的沙化地。

其實原先這裏是平平展展的大草地,後被人們開荒墾耕之後,失去原先的植被,裸露出下邊的黃沙,被季風無情地衝刷後便形成了如今這固定或半固定的沙丘沙原。怪態百出,猶如群獸奔舞,又似靜止凝固的波穀浪峰,怪異詭譎,危機四伏。黑色的枯根枯藤在沙坡上半露半隱,不見一棵綠草。一處沙崗下,矗著幾十棵老榆樹,全部幹死,祜枝幹杈七曲八拐地扭結伸展,一個個張牙舞爪,猶如鬼樹,神態各異。似乎是正當這些樹正隨意生長時,一場大自然的突變刹那間把它們統統幹死枯僵在原地,脫落去所有裝飾的綠葉青皮,惟保留或凝固住了這一個個怪態百出的死枝枯幹。像鬼妖,像魔影,令人生出恐怖。這是被稱為黃色惡魔的大漠熱沙暴造就的傑作,是一種百年不遇的奇異的氣象現象。隻要經它衝卷過的地方,所有植物轉眼間全部蒸幹水分,曬焦了綠葉,枯幹了枝幹。就是百年大樹也很快幹枯而死,無一幸免。它是所有生命的死神。就是人在沙漠裏遇到這種幹熱沙暴,也無法逃脫死難,很快變成一具木乃伊。這是可怕而殘忍的大自然懲戒手段。隻是大麵積沙化地帶才招致這種懲戒,招來這大地的死神。

爸爸恐怖之餘,想快快走出這塊死神降臨過的地方。可越走越深了。前邊的沙地上又出現了一個奇特的景象。有好多頹敗倒塌的土房土牆,有的埋進沙子裏,有的凸現著破舊牆頭,有的在沙地上隻留下一行行一片片黑色房基印,顯示著這裏曾是人類生活居住過的地方。一個寬敞沙地上孤零零戳著一個用水泥澆鑄出來的牆牌,還沒倒塌損壞,上邊殘留著幾行刻字:XXX建設兵團XXX師XXX團XXX連部等。

爸爸恍然大悟。原來這裏是當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時代,萬千知青曾生活戰鬥過的地方。他們一批一批被時代的風雲卷到草原上,開墾了一片一片大好草原成為農場,後來他們又被時代的風雲卷離了這裏回城去了。於是,被他們遺棄的農場,無可挽回地沙漠化了。他們哪裏知道,草原植被也就半尺多厚,下邊全是沙質土,翻耕之後正好把下邊的黃沙解放出來猶如被打開的潘多拉盒子,頭幾年還能長糧食,往後就隻剩下沙化了,尤其十年九旱少雨枯水的草原,失去了植被更無法保護地下濕氣水分,荒漠化後變成寸草不長的死漠,這是必然結局。草原隻是“草”的原,並非“農”的原,大自然亙古形成草原,定有它的不可違背的法則,自然的法則,以愚昧而狂妄的“人定勝天”囈語想征服和改變自然法則,那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萬千知青用青春和熱血澆出了這一片片死漠,當初這是誰也沒想到的事情。從西邊的巴盟、阿拉善到這邊的錫盟、昭盟、伊盟,以及呼倫貝爾盟,處處留有這種被遺棄後、無人管理的各個時代開墾後的農場農地演變成的沙化地帶,而由這些沙化地帶卷起的沙塵暴源源不斷地往北京往內地輸送著萬千噸的黃沙黑塵,懲戒著總不長記性的人們。

爸爸發現,這片遺棄的沙地上的某些角落還長著一種植物,那就是堿兒蒿,也稱黑蒿子。這黑蒿子牲口不吃,一點兒用處沒有,它還蔓延極快,一片片地生長,它一長,別的植物都無法生長,都被它侵滅,一眼望去,滿目都是一片片的堿兒蒿覆蓋著沙化地,黑壓壓的,令人生畏。隻有沙化和堿化的草地才長這種毫無用處的黑蒿子,象征著死亡,象征著永遠的死亡。有人形象地比喻過,開墾後的萆地就如失去貞操的處女,永遠不會再變成處女了。那黑蒿就是草原流出的初血,隻是黑色的。

再過些歲月,沙化地連黑蒿子也長不出了,惟剩下茫茫無際的大沙漠,連著天連著地,消逝了所有生命的痕跡。

爸爸感歎著人類的愚昧所創造的這片沙原,接著繼續頑強地穿越這片死亡地帶,向西北挺進。

母狼好多天不出去覓食了。大漠外邊的世界在鬧饑荒。大饑荒。將近一年的時間,老天沒下一滴雨,河水斷流,深井幹裂。別說莊稼不長,連原先茂盛的胡楊樹都一棵棵枯死,天上的鳥雀都飛著飛著便一頭紮下來渴死,那血也是幹的。惶恐的人們一批批逃難遷徙,走不動的老人和孩子跟走不動的老弱牲畜一起,倒斃在荒野上幹河灘上,不說哀鴻遍野餓殍滿地也差不多了。

越是沙漠化越容易幹旱,饑荒鬧得越凶。開始時,母狼每次出大漠拖來一具具幹屍,有牛羊,有雞狗,後來它懶得弄了。由於缺水,大漠古城和大漠外邊的所有出水的地方都龜裂了,焦渴的它和狼孩胸肺裏都燃著火團,幹屍啃得越多,焦渴得越厲害,它們再也不敢碰幹屍了。母狼大天衝天上那輪火紅的太陽哀鳴。它幾次想攜領狼孩走出大漠,尾隨人類大遷徙。可它知道方圓幾百裏都是這樣幹透燃燒的大地,它自己或許還能挺過去,可日益虛弱的狼孩有可能還未走出大漠就倒斃。它們隻好龜縮在洞穴深處,那裏至少還算陰涼。母狼和狼孩緊緊依偎一起,奄奄一息地等待和企盼著天上電閃雷鳴暴雨驟下。當然是空等。冥冥中,出於生命的本能,母狼一躍而起。它發現洞穴內角,似有東西在蠕動。

母狼撲過去,頃刻間嘴上叼起一物,那是一條小黑蛇。腦袋早被老練的母狼咬斷,尺長的身體還在它嘴下動彈著。母狼把蛇丟給狼孩兒。恍忽中,狼孩兒終於飲到蛇血,吃到濕潤的

蛇肉,它又有了活氣兒。

母狼在那鑽出小蛇的洞角尋覓嗅聞起來。那裏有個小蛇洞,斜著通向地下深處。母狼在那裏嗅了半天,然後趴臥在小蛇洞旁等候。它要守洞待蛇。既然有小蛇崽,肯定還有大蛇在裏邊。它耐心地等候著。

可是那蛇洞裏靜悄悄,再沒有其它的蛇鑽出來。母狼不甘心,它相信自己的嗅覺,從那蛇洞裏依然還傳遞著生血氣息。它知道,蛇洞中還有活的生命體存在。於是,母狼開始用前爪子扒挖那蛇洞。沙質土層被它挖開一大片,又往下挖進幾尺深,突傳“撲通”一聲,那塊土便往下塌陷下去了。母狼嚇了一跳。它探進頭一看,原來地下深層又出現了一個小洞穴。那裏大概是古城某人的墓穴或地室。令母狼吃驚的是,那下層洞穴裏蠕動和盤臥著無數條蛇!中間盤著一條茶杯粗的大蛇,其它的小蛇都圍著它盤繞蠕動,顯然那是蛇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