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2 / 3)

“那可是旱澇保收的黑土地,一畝能打上七八百斤苞米,那你們可脫貧了。他做這些幹啥?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好事。”

“當然了。”

“他心懷啥鬼胎?”

“你猜猜。”

“我可猜不著。”

“他們家要衝喜。”伊瑪眼睛望著天邊。“衝喜?”

“說他們家老出倒黴事,老爺子又死,不知往後又發生啥事,所以要衝衝喜。”

“他家衝喜跟你們家啥關係?”

“你這傻瓜蛋。”伊瑪罵我一句,低下頭去,幽幽地說道,“他要給他大兒子說媳婦。”

“他那羊癇風的羅鍋兒子?說媳婦?誰家姑娘這麼倒黴?”我依舊傻嗬嗬地詢問。“就是我。”

“你?天啊”我這才恍然大悟,拍打腦袋,“你周歲才十七!不夠法定年齡哎!”

“他說先定親喝喜酒衝喜。”

“那你、你同意嗎?”

“同意個頭啊!我把他罵出去了!咯咯咯……”伊瑪又爆發出爽快的笑聲,踢一腳土塊四散,“姑奶奶一輩子不嫁,除非、除非你娶我。”

“我?”我嚇一跳,這丫頭越來越口無遮攔。“哈哈哈……嚇的你!”伊瑪又大笑,笑得眼淚閃動,接著又說,“你是讀大書成大器的人,咱們可不配喲。”說完,伊瑪挑起水桶,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愣在原地,一時心裏也酸酸的。

晚上,我去看望毛哈林爺爺。他現在的心情特別好,口稱快了快了,該動員你爸爸坐天下的時候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弄得我很無聊,這老頭子成天琢磨事,整個一個名副其實的村裏老政客、老陰謀家,總想把小小上百戶的村子納入他安排的窠臼內運轉,他要當那個太上皇或者垂簾聽政的老太爺。胡家的敗落跡象,更使他按捺不住,躍躍欲試。

我真不明白,一步三晃的他哪兒來的這麼大精神頭。以前他們把我爸打下來,可現在又掂記著把他扶上台去,變成他們手中的一個工具。世道真滑稽。

回到家時,白耳在地窖裏吠鳴。從大漠回來後,可憐的白耳又被關進地窖拴起來,怕鬆開散放後咬壞來往生人給家裏添亂。

媽媽又忘了喂食給它。

媽媽和爸爸整個心思都在狼孩兒弟弟身上,常常忘了這隻狼子白耳一一他們的幹兒。而且白耳也怪,一見小龍就吠哮,一點也不喜歡他,好幾次衝上去就咬,如見了仇敵般地狂吼,弄得爸爸很生氣,拿鞭子抽了它好幾次。

白耳開始受冷落,令我不安。我幾次跟爸爸吵,不能這樣對待白耳,我宣布往後誰再打白耳就等於打我一樣,我跟他沒完。可爸爸來火了,連我也摁倒了打。我等於沒說。

我一邊給白耳拌食,一邊心想,往後我去縣城上高中不在家,它可怎麼辦啊,誰照顧它?我撫摸著餓極後貪婪吃食的白耳,心中哀傷起來。

不知是招魂起了作用,或是鐵籠環境使然,狼孩兒弟弟不像剛開始那樣狂躁瘋鬧了,幾天來始終安靜地盤臥在籠子一角,半睡半醒狀態,對周圍冷漠得令人心寒。

籠子裏擺著豐盛的食物。一角扔著原來給小龍穿上此時已撕成條狀的衣褲。他還是喜歡赤裸著生活。媽媽在鐵籠旁搭了個地鋪,陪小龍睡。這一晚,媽媽癡癡盯著縮在籠角假寐的小龍,不禁動了感情,身上微微顫栗。那灰土色披肩長發,那像胳膊又像腿的粗尹臂,那結著硬皮的赤裸結實的身軀,那陰森野性的目光,難道他就是自己幾年來日思夜夢的兒子嗎?是當初自己拚死拚活與母狼搏鬥還是失去的小龍嗎?隨著心緒的波動,一股熱潮滾滾湧上心頭,這深沉而綿綿母愛的衝動整個地控製了她的情緒。她一時忘卻了那還是野性未改的半獸,站起來懵懵懂懂地拉開鐵籠子門閂,身子鑽進籠子,嘴裏輕輕呼喚著:“我的兒子!兒子……兒子!”便抱住小龍親吻,淚如浦泉,滴灑在狼孩小龍冰冷的硬臉皮上。她脫下外衣,蓋在小龍那赤裸的身上。

狼孩兒受驚了。鼻冀扇動,嗓子眼裏發出陣陣“呼兒呼兒”的聲響。那一雙愚魯而陰冷的眼睛,射出兩道綠幽幽的寒光,隻見它猛地“呼兒”一聲,張口就咬住了媽媽的手腕。媽媽沒叫也沒抽回手,任狼孩兒子咬著。盡管那尖利的牙齒深深咬進肉裏,殷紅的血順著他牙齒滲出來,她仍然沒有動,反而伸出另一隻手輕輕地撫摸狼孩兒的頭和脖子,嘴裏無限溫存地低語:“孩子,你咬吧,媽媽對不起你,媽媽當初沒能保護你,是媽媽害了你……你咬吧,這樣媽的心裏才好受點嗬,嗚嗚……”她傷心地哽咽起來。

媽媽的發燙燒紅的臉,緊緊貼在狼孩兒子的頭上,親切溫柔地蹭動,兩行滾燙的熱淚“叭噠叭噠”往下掉。

一道溫柔的清泉水,一絲和緩的春風吹。崇高的母親充滿摯愛的召喚:迷途的孩兒,回來吧!

兩排如刀的尖齒漸漸鬆動,最後從那柔嫩的手腕上移開。也許,那母性的臉的親切蹭動,使他想起了母狼那尖嘴的拱動;也許,親生母親的慈性的召喚,喚起了他遙遠的沉睡已久的幼兒時的憶念。奇跡就這樣出現了。他居然抬起半人半獸的頭臉,獸性的目光變得迷惘,兩個鼻孔一張一翕,伸出舌尖舔舔滴落在他嘴唇上的淚水,那張昂起的癡呆愚魯的尖長臉,就像一個大問號:我是誰?來自何方?你是誰?你的淚水為何跟那大狼爸爸的淚水一樣是鹹的,我的眼淚也是鹹的,為什麼?你為何用臉蹭我?也是一隻用臉的蹭動來表示親熱的母狼嗎?自從自己的眼裏第一次流出鹹水起,他每每用舌尖去吸吮,獲得一種樂趣。這會兒,他又伸出長長舌尖舔起這個蹭自己臉的人的淚水,一時間他那焦躁不安的心靈,得到了某種安撫,不知出於一種什麼情緒驅使,他接著伸舌尖舔舐起那手腕上滲出的血跡。媽媽淚如湧泉,抱住那粗糙的頭脖親吻個不停,嘴裏不停地低語:“孩子,我是你媽媽……我的兒,認出我是你媽、媽媽……”

“媽、媽……”狼孩兒艱難地吐出這字,當初大狼爸爸教的記憶突然又恢複。

一直在籠外目睹這一幕的爸爸,一時愣住了。當媽媽一撲進籠子裏,他失聲叫著不好,心就提到嗓子眼上,尤其媽媽的手腕一挨咬,以為狼孩兒就要上去咬斷她的脖

子,爸爸做好了衝進籠子搶救媽媽的準備。可眼前的事態發展,使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龍今天不同往常,開始認人了。蒼天在上,這真是個好兆頭。也許,小龍娃真的會很快就恢複人性,回到我們人的中間了。他的心頓時熱烘烘的,自己幾年來的千辛萬苦的尋覓和遭受的罪過,終於將獲報償,爸爸喜上眉梢。

爸爸拿一塊熟肉,遞給媽媽說:“你喂喂他,接著教他說話,跟他交流。”

媽媽默默接過熟肉,送到狼孩兒兒子嘴邊,親熱地說:“媽媽來喂你吃肉,好香的雞肉哦,小龍來吃哩,你的名字叫小龍,我是媽媽,你是媽媽的小龍……”

狼孩兒或許真的餓了,咀嚼媽媽塞進他嘴裏的肉,迷迷茫茫地聽著媽媽的嘮叨,似懂非懂,直哼哼。過了幾天,他又完全不認媽媽了。

媽媽三天後再次鑽進籠子裏,想給他喂東西,誰料,狼孩兒小龍“呼兒”一聲一下子撞開媽媽,猛地向前一躥,張牙舞爪地跳出了籠門。幸虧,拴他腳腕上的鐵鏈子沒有鬆開,他“叭”地撲倒在籠門外邊。

當時,正好爺爺守在下屋。家裏的男人們都輪流守下屋,爺爺爸爸叔叔們互相替換,也不能耽誤了地裏的農活兒。一見這狀況,爺爺一驚怕小龍掙脫鐵鏈逃出去,撲過去從後邊抱住他。狼孩兒弟弟機敏地一翻身,隨即一隻長臂伸過來,狠狠往爺爺臉上抓去。爺爺一偏頭,“哧啦”一聲,肩頭被抓,衣服扯破,尖指甲劃破了皮肉,留下幾道血痕。爺爺急忙跳開去,氣喘籲籲。狼孩兒弟弟在地上暴怒地躥跳,“呼兒、呼兒”地發出吼哮,齜牙咧嘴,一張粗野醜陋的臉變得更加猙獰恐怖。那架勢,誰要膽敢接近他,就咬斷誰的喉嚨。

媽媽的臉變得蒼白。

“娘的兒,別胡鬧……聽話,媽媽來了,這成啥樣子……”媽媽鑽出鐵籠子,仍想以母性的溫柔來感召他,一步步靠近過去。

“呼兒!”狼孩兒小龍一聲低吼,紅著眼向媽媽撲來。我一把拽回了媽媽,就差一瞬間。不然,那張開的大嘴、兩排利齒,定是咬住了她的咽喉。媽媽驚駭了,望著又完全像野獸的兒子,痛苦得咬破了嘴唇,“嗚嗚”哭將起來。

爺爺從鐵籠掛鉤上拿下那根常掛那兒的皮鞭,在空中揮動,咻咻作響。

“啪!”一聲脆響,皮鞭抽在狼孩兒弟弟身上,疼得他“嗷嗷”嗥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