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1 / 3)

一年之後,我們終於回到家鄉。

找回來當狼孩兒的兒子,爸爸成了英雄。而且狼孩兒弟弟小龍也成了人們奔走相告的奇聞,成了新聞人物。縣市來了一批又一批的記者,上電視上報紙,一時間狼孩兒成了全地區的熱門話題。我們家的門坎被踏破,嘴皮被說破,還收到了沒完沒了無休無止的慰問信、慰問品。

更糟糕的是,縣裏還派來了一個醫療小組,說是給狼孩兒弟弟全麵診治檢查,其實是來做實驗和搞研究,搶占寶貴而千載難逢的論文原始資料,好使他們功成名就。後來他們甚至想把小龍送到省和大城市的研究機關觀察研究,還說提供給我們家一筆可觀的經濟補助。

爸爸拿出獵槍趕走了這些醫生、專家或動物學家,再或人獸學家們。如蒼蠅般追逐的記者們也挨了爸爸的砂槍子兒,此時此刻,我非常理解馬拉多納,“狗仔記者”很是討厭。狼孩兒弟弟小龍更是一直在反抗。

自打把母狼放迸山洞離開後,他就變得沉默,再也不吭聲。回到家後,麵對攝像機的閃動,他幾次衝上去抓碎了機器,有一次甚至咬住了一個女記者的咽喉。

他不信任任何人,包括披著狼皮來照料他的爸爸。媽媽自打見到小龍後就哭,高興也哭,傷心也哭。有時被小龍咬傷後哭,我真不敢相信媽媽怎麼具備了那麼多的眼淚。

奶奶就不一樣,她不哭。先也擠了擠皺皺幹巴的一雙老眼,是幹的,沒有淚水,就說,唉,這輩子眼淚都哭幹了。她放棄哭,就為小龍念經做法事。她先做的是為小龍招魂。

清晨,我見奶奶手裏珍重地捧著一個木碗,裏邊盛滿清水。我納悶,問:“奶奶,這是啥水,這麼珍貴?”

“聖水,孩子。一半是草尖上的露水,一半是今天第一碗沙井水,珍貴著哪。”

“幹啥用?”

“招魂,給小龍招魂。”

“招魂?”我一笑,奶奶的迷信最多,老傳統也最多,為看個究竟也跟著進了東下屋。

狼孩兒在酣睡。趴臥在讓他暫時棲身的鐵籠子一角,像一條狼,前兩肢向前伸曲,頭和嘴貼在上邊,後腿和腰身蜷曲著。雖然在靜睡,一雙眼睛卻半睜半閉,好像偷看著你,那飄出來的餘光是寒冷的,使人不禁驚懼。鐵籠子旁,媽媽正襟危坐。屋裏彌漫著一股奇異嗆鼻的又香又苦的味兒,也飄蕩著淡淡的一層清煙。我看見,清煙起自放在鐵籠門前的一個洋鐵盆子裏,那裏邊燒著一堆穀糠,旁邊還插著三炷香。穀糠慢慢引燃,不起火苗,一縷清煙冉冉上升,散發出濃烈的悶香氣。

奶奶把那碗聖水遞給媽媽拿著,自己從一邊又拿起一個木碗,上邊罩著一層黃色窗戶紙。奶奶讓媽媽往那黃紙中間的低凹處灑了一些端著的“聖水”。然後,奶奶把手裏的木碗輕輕

搖動起來。她一邊順時針有規律地緩緩搖動,一邊繞著鐵籠子轉圈,同時嘴裏低聲哼唱起一首“招魂歌”,那旋律幽遠而感傷:

歸來吧

你迷途的靈魂,

啊哈嗬咿,啊哈嗬咿

從那茫茫的漠野,

從那黑黑的森林,

歸來吧,歸來吧

你那無主的靈魂!

天上有風雨雷電,地上有牛頭馬麵;快回到陽光的人間吧你這無依無靠的孤獨的靈魂!倘若有蟒蛇纏住你,我去斬斷;倘若有虎豹攔住你,我去驅趕;

你的親娘在聲聲呼喚,你的親爸在聲聲呼喚,歸來吧,小龍的靈魂!你的親人們在呼喚,歸來吧,小龍的靈魂!啊哈嗬咿,啊哈嗬咿啊哈嗬咿,啊哈嗬咿……奶奶哀婉而悠揚地吟唱著,手裏捧著的木碗也不停地搖動著,每轉完一圈,都停在守護者媽媽身邊,莊重地問一聲:“小龍娃,歸來了嗎?”

媽媽也莊重地回答:“歸來了。”

轉了三圈,奶奶手上捧的木碗搖動得更加緩慢了。那滴灑在黃色罩紙上麵的“聖水”,這會兒被搖晃後漸漸積在中間的凹坑裏,形成一大顆水珠,晶瑩明亮,好像一顆透明的珍珠在那裏滾動。這顆晶瑩的水珠便是被招回來的“靈魂”。如果形不成這樣一顆晶瑩滾動的水珠,說明那魂還在外邊遊蕩,招魂者務須不懈地一邊唱歌一邊搖動下去。這是個古老的風俗,咱們這一帶人人都信,據說靈驗。我小時被嚇著了發燒了,也曾被招過魂,挺靈的,當時心裏感到很神聖。我站在一邊,聽著那哀婉如泣的歌,心裏直想哭,似乎有一種什麼東西直撞著直揪著我的心。

奶奶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顆水珠,感動得一雙渾濁的老眼都要滾出淚水。媽媽更是上牙咬著下唇,硬是控製著自己不再哽咽出聲,以免破壞了如此莊嚴的場麵,但那如斷線珍珠般的淚水已沾濕了衣襟。我這時也受了感染,嗓子眼哽哽的,鼻子尖酸酸的,真誠地祈禱著那顆水珠果真是小龍的靈魂,趕快歸位,結束我們家的這一不幸悲劇,結束小龍遭遇的悲慘的不人不獸的命運。

這時,奶奶從那燃燒的穀糠裏捏一把火灰,撒在木碗上麵,然後把那顆晶瑩透明的水珠滴灑在狼孩小龍弟弟的嘴唇上。

這樣招了三次魂。低沉、幽遠的“招魂歌”,在小屋裏回蕩著,它那緩慢、哀婉、充滿人情的旋律,久久在人的心頭激蕩。我感到,這確實是一首征服人靈魂的古歌,倘若那迷途的靈魂還不歸來,那肯定不是人的靈魂了。

我離村尋父的這一年,村裏發生了不少事。擺脫狂犬病隔離,村民剛喘口氣,村裏又“鬧鬼”,弄得人心惶惶。起因是大禿胡喇嘛家的老樹。一到夜深人靜時,那棵老樹上就冒藍光,還傳出嬰兒啼哭般的叫聲。有人說那是磷火,老樹下邊埋著死人骨頭或牛羊牲口骨;也有人說老樹有黃鼠狼棲住,出怪聲。一個大霧的傍晚,有位披頭散發的女子跑出那老樹的洞,瘋瘋癲癲地狂笑著,後從老樹洞中又跳出一男人追趕那女人。房後解手的毛哈林爺爺認出了那女人是村小學馬老師,追她的人是胡喇嘛村長。第二天有人看見馬老師家的人,把馬老師送往縣城精神病醫院。後來不少不小心挨近那老樹的村裏女人,都像馬老師那樣傳上歇斯底裏症,又哭又笑,村人說那叫“魔怔”。而且怪就怪在傳女不傳男。老人們斷言,那是鬧黃鼠狼,專口迷女人。

胡喇嘛家的老樹成了不潔和鬼怪的象征。老禿胡嘎達承受不住了,大罵兒子混賬,在老樹洞裏淫亂,汙辱了祖宗栽的樹神,引來禍災。無奈之下,他帶人伐樹,可沒想到電鋸引出的火星弄著了老樹棉花般的糟樹心起火,頓時那棵老樹成了火樹,黃昏的夜空中熊熊燃燒,幾十裏外都能看得見。

從老樹頂飛出了數千隻蝙蝠。有的也在燃燒,成了火蝙蝠滿天空亂竄。

樹下洞內果真躥出十幾隻黃黃的長條鼠類,吱兒哇亂叫。人們驚懼地看著這些會迷人的黃鼠狼,誰也不敢碰它們。

看著那棵老樹漸漸燒成黑乎乎的焦炭,毛哈林爺爺在自家房頂上拍手大樂,口稱氣數盡了氣數盡了,旁人看著他在房頂上手舞足蹈的樣子都捂嘴樂,稱這老漢也被迷著魔怔了。胡老禿又命人徹底砍倒了老樹殘留的黑樹樁。怪事接著發生。十天後,胡嘎達進縣城回村時,搭坐在村供銷社拉貨三輪拖車後貨箱頂上,過橋拐彎時拖車甩尾,把貨箱頂上的人也甩出去了。按理來說下邊都是軟軟的沙地,甩下去也沒事,有個抱嬰兒的婦女掉下去後還哈哈笑著坐在沙地上依舊喂奶。可咱們的胡老爺子卻倒黴了,他摔下去後偏偏打了個滾,腦袋正好撞在路邊水泥路標上。其實那一公裏埋一個的小牌牌路標,被村童們敲掉的也差不多了,剩下的那塊偏偏那麼寸勁兒,撞破了胡老爺子的天靈蓋,一命嗚呼,奪走了咱們村的一代風雲人物。

伊瑪把這些說給我聽時,笑得渾身亂顫,雙頰飛紅。停學在家幹活兒,這丫頭發育得更快了。胸挺得老大,辮子梳得黑亮,眼睛看人時也鉤鉤的亮亮的。“快嫁漢子了吧?”我逗她。

“嫁你個頭啊,我們家你管啊?”她還是那樣風風火火。我要上縣城高中接著讀書,她十分羨慕。“你好福氣喲,家裏供得起,不像我。”

“我們家也夠倒黴的,你看我弟弟,人不人獸不獸的。”

“他現在怎麼樣?回來後還習慣嗎?”

“難啊。我看得出,我弟弟現在很痛苦,根本不接受我們的照料和愛護。唉,不知要過多久,他才能有個人樣。”

“是啊,說起來,他可是最不幸的。”各想著心事,我和她坐在河邊土坎上,一時無語。“最近,胡喇嘛村長老到我家來串門兒。”伊瑪突然說。“噢?幹啥?”

“他說俺們家困難,照顧我爹看村子每月還給現金補助,還答應明年開春土地重分時,再給我們家分幾畝河灘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