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周末,我從縣城回村探家。剛進院,就聽見從下屋傳出咿咿呀呀的叫聲。推開下屋門,見鐵籠是空的,而狼孩兒弟弟則站在籠旁一個碩大的塑料盆裏,爸爸媽媽正忙著給他法澡。當然腳鐐和鐵鏈還沒鬆開。
“阿木,你回來得正好,快幫我抓著點,這小子調皮,不讓洗小雞雞。”爸爸招呼我。他臉上身上濺滿水,媽媽抓不住弟弟的兩手。也許見水高興,小龍在水盆裏又蹦又跳,又叫又鬧,弄得爹媽狼狽不堪。
“我來啦!我來給他洗雞雞!”
我從帶回的兜裏拿出兩個大紅蘋果,洗了洗,過去塞進小龍弟弟亂抓的手裏一手一個,又做出放進嘴裏嘎嘣嘎嘣嚼的樣子,說:“小龍,吃吧,吃吧,好吃著哪。”
或許大漠裏一塊兒生死相處有印象,或許小時背他上學掉廁所有烙印,小龍見我不怎麼認生和反感,嘎嘎嘎樂著,把手裏蘋果放進嘴裏咬起來。左咬一口,右咬一口,果汁橫流,可也老實多了。
於是,我就給他洗起小雞雞和兩個腿根。其實狼孩兒弟弟身體器官都過於結實而顯得麻木和遲鈍,包括他的小雞雞。我怎麼揉扯抻拉,洗洗涮涮,他似乎渾然不覺,隨我玩弄。那時他的興趣全在兩個蘋果上。“嘿嘿,他這小雞雞還變硬了嘿!”
我剛叫出口,“哧”的一下,那變硬的小雞雞撒出一股尿水來,正好灌進我張開的嘴裏。
“哇哇!”我大叫著丟下他的雞雞逃走。爸爸媽媽笑得前仰後合。可撒尿的小子似乎全然不覺他的小雞雞在噴射,依舊吞嚼著蘋果。
“真是個大尿仙!”我哢兒哢兒地漱著口,清洗滿嘴的腥臊味兒。
洗完澡,爸媽又給他身上塗起一層層黃油來。“嗨嗨,家裏都舍不得吃黃油,塗他身上幹啥呀?”我問。村裏吉亞太老喇嘛說了,塗黃油能軟化他這一身鎧甲似的硬皮。”爸爸說。
我一想,有道理。老喇嘛行醫半輩,就這次可能說對了。小龍身上處處結著厚厚一層硬繭,有些地方蹭了一層鬆油桐油更是刀槍不入,可這些厚甲全封閉了它身上的汗毛孔,影響新陳代謝,影響發育,影響血液循環,容易患病,這是從人類學的角度說的。可這些年,弟弟不照樣活得挺好的?
小龍現在渾身油光閃爍,赤裸亮麗,挺著雞雞,毫不遜色於老在電視上露臉的黑人健美健將。我拿出向同學借來的相機,“哢嚓”一下拍下了它的這一絕世尊容,後來真成了絕版珍品。相機的閃光刺激了小龍,“嗷”一聲叫,向我撲來搶相機,我趕緊逃,又從兜裏掏出一個蘋果朝他扔過去,他猴子般靈巧地接住,這才平息了他對相機的追繳。他真愛吃蘋果。
狼孩兒弟弟顯然正在適應新生活。
也許,他感到這裏不比原來的大漠古穴差,更具有豐富的食物,不再遭受饑腸轆轆之苦。他按照爸爸安排的規律生活,盡管很被動,卻也很愜意。隻是被牽出來放風時,他總是跑到牆角或樹根下,抬起一條腿斜裏撒出一汪臊尿,使得爸爸不得不當他麵掏出玩藝,示範一番人類中的男性的文明撒尿方式手端尿槍,叉開雙腿,向正前方射出一條弧形水線。狼孩兒弟弟果真模仿,可把那玩藝攥得緊緊的,疼得自己嗷嗷叫。爸爸媽媽讓他模仿的項目不止這些,如端碗拿筷子吃喝,穿衣戴帽穿鞋穿襪;如兩條腿走路,恢複上肢、手的功能等等。另外就是,教他咿呀學語。他也能簡單掌握一些單詞,見圓的說“蛋蛋”,見雞便喊“雞雞”。有一次喊完“雞雞”便拔腿追過去,凶狠狠,眼紅紅,爸爸抓得遲了點,他早已逮住那隻倒黴的雞,咬斷其脖子,血赤呼啦地生吞活剝茹毛飲血。跟家人的關係,狼孩兒弟弟總的來講還是跟媽媽比較親近,讓她撓癢,讓她梳頭洗臉,喂飯喂水,較喜歡由媽媽領他出去玩。有時他的性情也變得很溫和,不乏調皮,往往把褲子套在脖子上急叫,或者揪著媽媽的頭發比劃自己已剃成禿瓢的光頭,大有驚惑之色。有一次,趁爸爸不注意,拿過他的酒壺灌了一大口,辣得他連連撓嘴打滾,逗得爸爸媽媽笑出了眼淚。他的活動範圍一般限製在兩間下屋和院裏,隻要到外邊玩,都由大人牽著他的鏈子。
有一次正在院裏散步時,從院角的地窖裏傳出白耳長長的狼般嗥叫。
狼孩兒弟弟的頭“哧愣”一下昂起來,側耳傾聽。熟悉的嗥叫,親切的呼喚,頓時令狼孩兒弟弟熱血沸騰。他猛地一躥,拖著後邊的媽媽直奔地窖而去,同時他的嘴裏也“嗚嗚”地發出長長狼嗥。
頃刻間,狼孩兒弟弟衝進了地窖。
拴著鐵鏈的白耳也許餓極,也許無法忍受這寂寞難耐的牢籠生活,高揚起尖嘴狼般嗥哮著。
狼孩兒“歐、嗚”親熱地呼應著,又蹦又跳地靠近過去。大有他鄉遇故知,或老鄉見老鄉兩腺淚汪汪的感覺。
可白耳不領情。它雙耳直立,眼睛變紅,似見了異類或怪物般,“呼兒”地一聲斷,撲上來就咬起狼孩兒弟弟。狼孩兒弟弟“嗷兒嗷兒”慘叫,在地上打滾。一是沒有防備,二是他還不是白耳的對手,頓時肩頭後背抓咬得鮮血直流。
“白耳!不許咬!快鬆口廠失魂落魄的媽媽驚叫著撲上去,又踢又打白耳,好不容易把狼孩兒從白耳爪下拽出去,抱著兒子痛哭起來。
聞聲而至的爸爸,拿鞭子狠狠收拾了一下白耳。可憐的白耳從此更是每況愈下,在家裏受盡冷落。聽完這些,我扭頭就跑向地窖。
煢煢孑立,皮包骨頭,毛色髒穢。我已認不出白耳了。我那雄健秀美、毛色亮麗、修長身材的狼子白耳不見了,換成了一隻腳脖被鐵鏈磨破滲血,瘦弱不堪的癩皮狗。我抱起白耳熱淚盈眶,嘴裏喃喃自語:“他們不能這樣對待你的,他們為什麼這樣對待你……”
“孩子,白耳快成大狼了,它越來越野性了……”爸爸不知何時出現在我的身後。
“不,你們待它不公!你們心中隻有小龍弟弟,欺負我的白耳!”
“孩子,它畢竟是狼崽兒,其實就是一條狼了,看不住就會出事的……”
“不,你說過,它是你的幹兒!對我也有救命之恩!它不是狼,它是在我們家長大的好夥伴兒!”爸爸搖頭,走出地窖。
我抱著白耳哭夠了,起來給它拌食。白耳狼吞虎咽,風卷殘雲。看來這麼多天來,它頭一次吃到這麼豐美的肉骨頭和麵湯。它不停地“嗚嗚”著拱我的腿和胸口,舔我的臉。
我這回真正的犯愁了。拿白耳可咋辦哦。我還要去上學,不可能老守在家裏保護它。家裏人又不願管它,還隨時提防著它去咬傷狼孩兒弟弟。他們幾次勸我把白耳送到縣城公園,要不放回荒野。
可我知道,這兩條路對白耳都不合適。
不過我對家人宣布,不解決好白耳問題,我再也不去上學。
爸媽的眼睛瞪得溜圓溜圓,看狼般看著我。
“阿木娃,我們沒辦法啊。”伊瑪的爸伊爾根說。“家裏窮啊,我們兩口又沒本事。”伊瑪的娘薩仁花說。伊瑪的爸瘦削猥瑣,像個大煙鬼,四十多歲的人像個小老頭兒;伊瑪的媽“歐嘿歐嘿”咳嗽著,雙頰有兩塊粉紅暈,雙眼深陷,眼珠似從腦頂冒出來,肺和氣管兒的毛病害得她不像個活人,隻有一口氣的墳坑邊的癆病鬼。我一向不大喜歡伊瑪的雙親,過去很少到她家串門兒,有事都是隔牆喊伊瑪出來。這次無奈,到她家來看望一下變魔怔的伊瑪。可伊瑪不在家。
“阿木娃,你可好好勸勸她呀……”伊瑪的爸繼續嘮叨。
“她聽你的話,你給她個痛快話,讓她死心……”伊瑪娘的話,刺激得我差點跳起來。他們當是我在勾著他們女兒的“魂”,甚至因為我而不嫁胡家,以至發瘋。
“大叔大媽,你們胡說啥,我跟伊瑪隻是個好同學好鄰居,沒有別的……”我盡量壓著內心的厭惡解釋。“那更好哇,你就勸勸她……”伊爾根說。“勸她啥呀?”
“嫁胡家呀!”
“伊瑪不是魔怔了嗎?還嫁啥呀?”我奇怪地問。“嗨,那是一時的尖心瘋,時好時壞,嫁人沒問題,人家胡家也不嫌棄,反正他們的兒子也不是什麼正常人,正好配對。”伊爾根說時歪歪嘴樂了,我真想一巴掌扇那張猥瑣的臉。這哪兒是一個為人之父的臉。
“你還說隻是個好同學,我女兒可不一定這麼看。”伊瑪的娘瞥我一眼,陰陽怪氣地接著說,“她得病前,天天跑到河邊哭,就是魔怔了以後也天天坐在那河邊土坎上發呆,一坐就幾個鍾頭,你說怪不怪?”伊瑪的娘嘿嘿樂了,笑聲像貓頭鷹叫。敢情這癆病鬼啥都知道。我心中也不禁一顫。
“她現在人在哪兒,我去勸勸她。”我不想再跟他們糾纏了,站起來告辭。
“還能在哪兒?河邊土坎唄。”兩口子同聲說出。我逃跑般走離伊瑪家,到外邊大口大口喘氣。我先回家,從地窖牽出白耳,正好帶它去河邊放放風,又可給我做做伴兒。伊瑪這瘋丫頭,別見我又犯病。
我遠遠看見,她呆呆地坐在那土坎上,望著秋水出神。“伊瑪……”
她不看我,依舊呆望涼寒的河水。
“我是他們撿來的養女,養女……”伊瑪兀自叨咕。“什麼?你是他們養女?”我不知道此時的伊瑪正常不正常,觀察她的臉和神態,除了憔悴變瘦外,現在她還算正常,隻是眼睛陰冷陰冷。
“是啊,他們去通遼看病,從醫院板凳上撿回來的,我是人家丟棄的私生子。我娘壓根兒就不能生育。他們瞞了我這麼多年……”
“難怪他們對你這樣狠!你是咋知道的?”
“我不答應他們,他們就又打又罵,說撿回來你這野種養了十七八年,該報答他們了……”
“原來真是這樣。唉,伊瑪,你真命苦……”我不知說啥好,也望著那秋水滿肚酸楚。麵對這種命運,她不魔怔也難。白耳圍著伊瑪轉,嗅嗅聞聞,又拱拱她的膝頭。過去我常帶白耳,約伊瑪一起去野外挖菜打柴,它跟伊瑪很熟,一點兒不認生。
伊瑪突然抱住白耳的頭,“嗚嗚”痛哭起來。白耳搖著尾巴,任她摟抱親熱和發泄,顯得很大度和理解。我暗自納悶。不過,白耳在家裏的待遇也跟伊瑪差不多,真是一對苦命人獸。白耳伸出舌頭舔起伊瑪流淚的臉頰,更令她感動不已,哀泣不止。
“把白耳送給我吧!”伊瑪突然對我說。“這……”我一時驚愕。
“我想有個伴兒……白耳又理解我。反正你不在家,也不需要它,你們家人也老打它,我跟它同病相憐,在一起還有個照應。連這一點你都不能滿足我的要求嗎?”伊瑪站起來,瞪大眼珠麵對著我。
“好好,先別急,咱們好商量……”我怕她又犯病,安撫著,“你這主意,倒不失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我也正為白耳的事頭疼呢。可你那寶貝爹媽同意嗎?”
“會同意的。我就帶著白耳嫁胡家,白耳是我的嫁妝。這是條件。”
“你還是同意嫁胡家?”
“不同意你讓我嫁誰?守著這對狼心狗肺的爹娘,還真不如嫁。出去,找個漢子過自個兒的日子,嫁誰不嫁呢?咯咯咯……我一個瘋子,還能嫁誰?咯咯咯……”聽得我倒吸一口冷氣。
我拗不過伊瑪鐵了心的請求。最終咬咬牙決定,暫時把白耳交給伊瑪照料。我擔心不答應她,又讓她傷心。我再也不想傷害她那破碎的心了。而且,白耳還真有了個好著落,我不必再牽腸掛肚。一想,這還真不賴。
“好,白耳就送給你照料。你好自為之。”我由衷地說,此時此刻說什麼也多餘,我一個少年也無法改變伊瑪的命運,惟一送給她的就是祝福了,還有白耳。
伊瑪高興之極,抱著白耳滾倒在地上,發出“咯咯咯”的爽朗笑聲。白耳這麼多天頭一次在河灘地上如此自由地跳躍撒歡,似乎聽懂了我們的決定,跟未來的女主人無拘無束親親熱熱地玩鬧著,鈀歡樂和快意撒滿河邊沙灘。
“伊瑪,將來要是你真去了胡家,他們誰欺負你就叫白耳咬他們!”我說。
“我會的!”伊瑪說得咬牙切齒,兩眼又變得陰冷。我不寒而栗。
我此時真拿不準我的決定對還是錯。第二天返校之前,我好好喂了一頓白耳,再跟家裏人打了招呼,然後就把白耳牽到了伊瑪家,親手交給了伊瑪。奇怪的是兩邊都沒什麼反應。我們家好像早就等待著我把白耳牽走,管它是公園、荒野或是別人家;而伊瑪家,也好像早已達成協議,默默地看著伊瑪把白耳牽進一個新搭的狗棚居住。
從此,人們常常看見河邊沙灘上有個孤女牽著獨狗溜達,或坐或躺或笑或哭,或瞅著那流逝的河水哼一曲哀傷的歌。人和狗日趨親密無間,形影不離,相互照應,有時人犯病變得瘋瘋癲癲時,狗忠誠地守護著她,不讓頑童或不軌者靠近半步,甚至把他們追得“嗷嗷”亂叫。
又過了一段時日,這孤女和獨狼的身影從河灘上消失了。惟有那河水日夜奏著哀婉的曲調,嘩嘩唏唏地唱,如泣如訴。
伊瑪果真嫁到胡家,帶著白耳。
不久,她和羊癇風羅鍋丈夫胡大一起承包了村裏塔民查幹沙坨中的野外窩棚,遠離了村莊,當然也帶著白耳。住進離村二三十裏外的窩棚,看管村裏閑散牲口,淡出村中煩人的環境,倒也不失為一個好出路。但事情也沒那麼簡單。下邊是伊瑪和白耳後來遭遇的故事。有一天,他們的爹爹胡喇嘛突然跑到窩棚,躲進了狗窩。可那白耳狼狗盯得他發毛。
屁股下的幹草尚軟,胡喇嘛往後蹭了蹭。那白耳狼子依舊盯著他,冷冷地。他真有些發毛。莫非這東西還記得我,記得幾年前的事?那一雙眼白占多又綠光閃閃的圓眼,陰冷陰冷,似是兩條寒極射線,把他釘在冰涼的牆角,不敢動一動。
一條鐵鏈劈哩啪啦拴在白耳脖頸套環上,他壯著膽揮了揮手裏抓到的樹枝。噝一一白耳毫不含糊地衝他翻起上嘴唇,白牙利齒連紅紅的牙床一並露出來,發出吠哮。他身上一抖。他不再惹它,知趣地遠遠躲到白耳夠不到的牆角。“胡大!胡大!”他開始喊叫。
長子胡大聞聲出現在低矮的狼狗窩前邊,嘴邊還殘留著白沫。顯然剛犯完病,後背上鼓出的小山包,擠壓著他上身幾乎成九十度地麵朝大地,手裏的拐棍是惟一的支撐以防跌落。“爹又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