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一—嗚—”此時,窩棚外邊傳出狼狗白耳的嗥聲。那恐怖的狼嗥,令警察們嚇得都手摸腰上槍。“外邊有狼?!”
“嘎嘎嘎……咯咯咯……”伊瑪見警察們的樣子終於開心地樂了。“那不是、不是狼,是俺家養的狼狗、狼狗……”
“到外邊去看看!”頭兒若有所悟立即命令道。
警察呼啦啦跑出去了。
狼狗窩那兒手電筒照出了多數條光柱子,惹得狼狗白耳咆哮著衝出來撲過去,不讓警察們靠近自己的窩兒。“狗窩裏有團黑東西!”一警察向頭兒報告。“胡大,看住你的狼狗!要不以妨礙公務為名把你也抓走!”這回頭兒變了臉,嚴厲了許多。
胡大看了看那頭兒,走過去摁住狼狗的頭脖,他身後寸步不離地跟著媳婦伊瑪。伊瑪臉上有些幸災樂禍地朝窩裏那團黑東西看。黑暗中別人看不見她的表情。可胡大內心中看得見,又用後山包拱了一下伊瑪。
伊瑪不理他,依舊低聲咯咯樂。幾把手電筒齊照那團黑東西。“胡大村長,你自個兒走出來吧!”那東西還是不動。沒有一絲反應。“進去,請出來。”那頭兒又命令。
一個警察貓著腰走進狼狗窩裏。手裏的電筒照出了那團東西,是一床舊棉被。掀開了棉被,下邊是一堆幹草,不見人影。
“是一床棉被,沒有人!”那警察的手電筒照在後牆上那個通風口子。“這兒有個通風口子,掉了兩塊土坯,好像有人從這口子逃走了!”那警察向外報告。
那頭兒和警察們都跑到狼狗窩後牆外邊察看。那邊是連著蒼蒼莽莽的大沙坨子,夜裏黑沉沉迷茫茫。人若消逝在那裏,就如石子掉進大海裏一般。警察頭兒搖了搖頭笑說:“他跑個啥勁兒呃?真逗。算啦,咱們回去吧!”
這回警車嗚一嗚長鳴著,在黑夜的沙坨子裏威風八麵地開走了,驚得圈裏的牛羊亂跳,坨子上的野鳥亂飛。那狼狗白耳衝黑茫茫的荒坨子嗥了良久良久。
胡大和伊瑪又鑽進了土炕上的被窩。涼了半天,被窩裏沒有一點熱呼氣兒。經曆了這陣折騰,這時夫妻絲毫沒有了睡意。縈繞在他們腦海中的疑問有許多。老頭子夠精,可人跑到哪裏去了?這麼多警察興師動眾,老爺子究竟幹了啥傻事?“公爹他、他躲哪裏去了?”伊瑪捅了捅胡大的山包。“你擔心他?”
“我擔心他?咯咯咯……俺想看看警察抓走他的樣子……”
“光禿禿的沙坨子裏,白天一隻耗子都藏不住。”胡大自言自語,聽見外邊白耳的磨牙聲和劈裏啪啦拽動鐵鏈聲,又說,“除非他鑽迸那個……”
“鑽進啥?啥?”伊瑪急忙問。“鑽進那個黑沙坨子的狼洞!”
“你、你知道那狼洞、洞?”
“有一次,我找牛遇暴雨,就鑽那狼洞避雨的。那狼洞聽說就是咱們家狼狗白耳原先的老巢,被咱老爺子挑了,眼下正閑著。嘿嘿嘿。”胡大羅鍋幹笑。
伊瑪聽完無話,黑暗中眼睛有些亮晶晶的。接著他們不再關心老爹和狼洞,睡意終於襲擊了他們,朦朦朧朧中昏然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夜還是那麼黑咕隆咚,伸手不見五指。此時,那座荒坨上孤零零戳著的窩棚板門,黑暗中悄然推開,走出一人,輕手輕腳走到狼狗窩邊。這人的手摸索著,摩挲一陣一直不安穩的白耳頭脖,然後哆哆嗦嗦解開了拴住白耳脖頸的鐵鏈。白耳自由了,“呼兒呼兒”嘶哮著,圍著那人打轉爬上爬下,親密無間。那人拍了拍白耳屁股低語一聲。
狼狗白耳舔了一下主人的臉和手,爾後“噌”地一下利箭般射出去了。義無返顧,直奔胡老爺子消失的大漠蒼茫處。
窩棚窗口那兒,一雙陰冷陰冷的眼睛一直盯著這一切,後背上的山包一聳一聳的。由於牙咬得鐵緊,嘴邊又流出粘液體白沫兒。但他終未出聲。
狼狗窩邊的那人佇立在黑夜中,朝白耳跑走的方向凝視了很久。此人的牙也咬得鐵緊,亮晶晶的眼睛深處似燃著火。又不時地發出一陣陣“咯咯袼”的瘋笑,似哭似泣。隨後步履有些搖晃地走回窩棚裏,一切又歸於沉寂。
第二天清晨,胡大羅鍋照常起早打開牲口欄的柵欄門,伊瑪也照常撅著屁股搖轆轤把提水飲牲口。兩個人都默默的,若無其事地幹著日常的活兒,也沒有人往狼狗窩那邊看一眼。雙方也都回避著對方的目光,似乎都很專心地幹著自己的活兒。
放出牲口,接著弄早飯。繭此,誰也沒有開過口,似乎都一下子變成了啞巴,都默默地扒拉著苞米糖子飯和鹹菜頭。
中午時分,昨夜的警車又來到他們窩棚口。還是那個警察頭兒,卻隻帶著一個手下,自己開車。“你老子還沒回來?”
“沒有。”
“你知道他躲在哪裏嗎?”
“不吱聲說明你知道,快帶我們去!”
“你們抓他到底出啥事了?”
“誰告訴你我們要抓他?真是的!”
“不抓還深更半夜來堵他,現在這樣心急火燎的。”
“咳!沒有他簽字,一個小案子結不了案。告訴你吧,你老子和弟弟4禿昨天在縣城喝醉酒,胡村長騎摩托車後邊帶著你弟弟,撞倒了一個老太太,他倆以為撞死了老太太便逃之夭夭。其實那老太太被人送醫院的路上就醒過來了,開藥也沒花幾個錢,老太太的家人也沒啥索賠要求。我們找你爹,一是讓他在事故調查報告上簽個字,二是要教育教育他,他們倆撞人後逃離現場,性質有些惡劣,但不至於抓他坐牢呀,他瞎逃啥勁兒呢!瞎耽誤我們的工夫,現在上邊抓辦案效率挺緊的,我們這才急著了結這小案子。”
胡大無言。旁邊的伊瑪也無語。
“怕是……”胡大嘴裏嘟囔,瞅了一眼已空了的狼狗窩那邊。
警察沒注意,幾乎是半拖半拉著胡大上了警車,伊瑪見狀也擠上了警車,魔魔怔怔地表達著也一定要跟隨丈夫一塊兒去。
越野吉普車在胡大準確指點下,非常迅速地接近黑沙窩子地帶。車如奔跳的兔子般顛蕩,從未坐過小汽車的伊瑪興奮中眼睛睜得好大,可不一會兒哇哇嘔吐起來。警察趕緊讓她把頭伸出窗外,讓噴湧如注的穢汙傾泄在外邊,當然也有些殘渣濺在警察的衣褲上和汽車上,那是實在沒辦法的事情。伊瑪也不想這樣,尷尬地不好意思地“嗬嗬”傻笑了一下。為了結案的警察隻好忍著。
黑沙坨子帶全是硬沙丘組成,長有稀稀拉拉的沙蒿子、酸棗棵子、野山杏之類耐旱耐沙植物和灌木叢。在一座背陰高沙丘下,他們找到了那個舊狼窩。洞口上方往下垂掛著一叢茂密的沙蒿子,不知地形的人很難發現這裏隱藏的狼洞。洞口外邊沙土上留有人的腳印,還有一行狼狗類迸出的爪印子。黑乎乎的大洞,上高約一米多,也較寬敞,人隻要貓一下腰便可自由出入。
“就這個狼洞嗎?”
“這沙坨子裏沒有別的狼洞。”
“有狼嗎?”
“幾年前從北邊罕山那邊來了一對狼,在這兒安家下崽,後來被滅了,這就是那窩狼的巢穴。”
警察頭兒膽子大了些,走到洞口,手握著槍朝裏喊話。“胡村長,你出來吧!我們是縣裏警察,有話跟你說!”狼洞裏沒有反應。“胡喇嘛村長!”
“爹!警察不抓你!”胡大揚起的黃臉愈加陰鬱起來,眼神有些怪異,聲音也抖抖的,空空蕩蕩,幹幹巴巴。狼洞中依然寂靜。
“我進去看看。”胡大走過去,查看狼洞前的亂爪印兒,嘴裏不知嘀咕著什麼。他不用貓腰,很從容寬綽地走進那黑乎乎的狼洞裏去,不一會兒便消失了。
“啊?廣從狼洞傳出胡大的驚呼。人們緊張起來。胡大拖著一具屍體從狼洞裏爬著出來,那是胡喇嘛村長的屍體。胸前被撕爛,血肉模糊,衣褲成條狀,人已經停止了呼吸。觸目驚心。致命傷是被獸類尖牙咬斷了咽喉。外邊的人們一陣忙亂。警察頭兒沒想到會遇上這種事,亂了方寸,嘴裏隻說這怎麼搞的,這怎麼搞的。
“爹——”胡大的臉色蒼白如紙,牙關又咬起來。“你不是說這一帶沒有狼嗎?”警察頭兒摸著額上的汗。“那獸……俺能、能說得準嗎……”胡大咬著牙關吐出這幾個字,又怪怪地看一眼伊瑪,接著嘴角流淌出白沫,渾身顫抖著,終於挺不住昏迷過去。
“胡大!胡大!”伊瑪又掐又拍胡大,緊張萬分,厭惡而恐懼地看一眼那具亂糟糟的還穿著她花褲子不成人形的公爹屍體,然後轉過頭又呼喊起她的胡大。
“現場隻有胡喇嘛和狼爪子印兒,廝搏得很凶,太可怕了。”進去查看狼洞的警察頭兒摁滅了手電筒,拍著身上的沙土。死亡原因顯而易見。
“唉,一件小事,咋整的。這胡村長。…唉。”警察頭兒不勝感歎。見胡大在伊瑪的推掐喊叫下已經醒來,就對他們說,“你們兩口子,把你們老子抬回去埋了吧,我們從這兒直接回縣城了。”警察頭兒開著車,溜煙消逝了。
胡大和伊瑪相擁蹲地半天未動,也不說話,一旁躺著慘不忍睹的胡喇嘛。此時,晚霞如血紅,從西天漫灑出無數道血線,網住了這東方的天和地,那大漠那橫坨那沙窪子都沉浸在這血光般紅影中靜默並失去原色,升華為幻影。
拖著那具屍體,他們夫妻倆半夜才回到窩棚。把屍體暫放在那間空了的狼狗窩裏等候,人死後屍體不能再進正屋。
二禿帶著村裏的幹部和親屬們來了,馬車上放著褐紅漆棺材。哭聲一片。這是死人後的習慣現象,當然多數人眼眶是幹的。胡喇嘛被拉回去隆重安葬,村幹部待遇。全村人吃一次酒席,村上支付開銷,所以沒有不吃撐的,沒有不喝醉的。普通百姓死人也小範圍吃席,何況這麼老資格的村長,不吃個天昏地暗才怪,而且不吃白不吃。農民們難得吃上一次公家嘛。有個農民醉後笑說天天死個幹部多好,那農民天天有好日子過了。
惟一沒有吃喝的人是胡大兩口子,他們早早回了野外窩棚。胡大的眼睛紅紅的。
後半夜曠野傳出一聲孤零零的狼嗥。接著便沉寂了。
不久,淡淡的月光照出一獸,正貼著地麵伸展腰身悄悄接近狼狗窩而來。
“砰!”胡大的獵槍響了。那狼狗的腿上中獵槍鐵砂子,趔趄了一下,卻紅了眼,“嗷兒”地一聲,向胡大撲去。胡大的眼睛含著陰冷的光束,再勾動扳機。可他的手被突然衝出來的伊瑪死死抱住,子彈朝天“砰”地射出去。伊瑪急嚷:“別打它……別打它……”
此時那狼狗白耳撲上來,一下子咬住了胡大的咽喉。胡大那單薄而不靈便的身體,禁不住白耳的衝撞,倒在白耳腳下,於是他放棄了掙紮。
他霎時感覺到那冰涼而尖利的狼牙嵌進自己喉嚨肉裏,再橫向咬動,他的喉嚨便可被咬斷。那麼一切就結束了。他的雙眼安靜地凝視離他臉很近的一雙閃射綠光的狼狗眼。他等候著那一刻。事情應該如此。
伊瑪的巴掌拍在狼狗的鼻梁上,喝道:“鬆開!白耳,鬆開!”
於是兩點綠光突然閃避了。接著咬住胡大咽喉的尖牙鬆開了,代替的是粗礪的狼舌舔起他正在滲淌的熱血。
“你咬哇!快咬!咬死我,咬死我——”胡大狂喊。伊瑪抱起白耳的頭,親了又親,雙眼滾出熱淚,魔魔怔怔地噴叨:“去吧,白耳,去吧,回到你的荒野去吧,不要再回來……我會永遠想你,再見,走吧”伊瑪狠狠地拍打了一下白耳的屁股。白耳立著後腿,又舔又拱伊瑪,然後瘸著一條腿,“噢—嗚一一”長嗥兩聲,轉眼向黑夜的荒野奔去了,沒有再回頭。
胡大嗚咽著,無力地癱在地上抽搐著。那背負的羅鍋一聳聳地動,依舊擠壓著他,使他無法舒展。這真是個很無奈的事情。
我回村後聽到胡喇嘛被狼咬死的驚人消息,趕到那野外窩棚上看望伊瑪和白耳。伊瑪和她丈夫依舊住窩棚,不願回村。
伊瑪像陌生人一樣看著我。“你、你幹啥來啦?”
“來看看你,看看白耳。”
“白耳走了。”
“走了?”
“走了。公爹出事以後它就走了。”
我很吃驚。我的白耳回歸荒野,回歸大自然了,這我可沒想到,心裏一陣悵然。我還想細打聽,可是伊瑪顯然不想再說這事,態度也很冷淡。
不過她的有意無意之間把白耳出走與其公爹出事聯係起來說,引起了我心中的疑竇。本來黑沙坨子壓根兒再沒有出現過狼的蹤跡。我忽然想起伊瑪以前曾開玩笑說過的“謀殺親夫”這句話。白耳的出走又透著某種疑點。難道那個咬死胡喇嘛的狼就是白耳?它終於完成了使命回歸荒野?
世界上的事情,本來什麼都有可能。而且又隱藏著許多永遠揭不開的秘密,我又何必去探究那些牛犄角羊尾巴尖呢?
伊瑪的精神看上去不錯,魔怔病也顯然好了許多。臉色紅潤,身體健任,隻是肚子有些鼓突。他們窩棚生活也井井有條,胡大裏外忙活著張羅給我弄一頓飯吃,不時跟妻子交流著意見,看上去關係也不錯。
“你在這兒,看來完全適應了。”我找話說。“不適應咋辦。”伊瑪拍了拍肚子,“我不想把這雜種生在村裏。”
“哦?”我的驚詫不亞於聽到白耳出走的消息,盯著她那沉甸甸的肚子,一時不知說啥好。雜種,誰的雜種。
“我也不知道是老公的還是老公爹的,反正受罪的是我。”伊瑪的手輕輕撫摸鼓突的肚子,那眼神變柔和了許多。
我心中暗暗叫佛。可憐的伊瑪,苦命還遠未結束,把苦根苦汁又傳到了她那尚未出生的不明身份的孩子身上。天哦。
那天,我被那個胡大灌醉了酒。還非得讓我當他兒子的幹爹不可。我苦笑。
這孩子未出世便有了三個爹,盡管我這是“幹”的。伊瑪在一旁偷偸看我的尷尬神色,哧哧樂。我感覺到,這人間也被一隻什麼看不見的手,惡作劇地顛倒了程序,弄混了善惡黑白。難怪現在的孩子看漫畫看動畫片都喜歡壞蛋惡人,不喜歡善良好人。我隻有祝福伊瑪,當個好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