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失去了白耳。
我把地窖的門敞開著,又放了一盆美食。可它再也沒有回來,那盆美食酸臭在那裏,招來了一群老鼠。過去老鼠聞到白耳的氣味都躲得遠遠的,哪敢來搶它的食。
我又跑到荒野沙坨上尋找過,一聲聲呼喚白耳。牧馬人說沒看見過狼,白耳尖的狼。牧羊人說他放的羊群很安全,從未受到過狼的滋擾。口耳遠遠躲離了我們這一帶。
我坐在沙崗頂上黯然神傷。遙望著西天漫沙,心想,或許它又回到那莽古斯大漠中的古城廢墟了吧?去找它真正的母親,那隻母狼,殫隻充滿靈性的狼精。我為之振。這種歸宿當然很好。難掩心中的傷感,去毛哈林爺爺家時他奚落我。“魂兒沒了?貓叼走了?狗叼走了?還是叫你的狼狗白耳帶走了?”
豁牙露齒的毛爺爺依舊精神頭兒十足。
我欣賞著他新蓋的房和屋內擺設。有個十八九歲的姑娘進進出出忙活他家的活兒,有人說是遠房親戚,又說是城裏包縣長派給他的保姆。
“毛爺爺,你現在可神氣了啊!還有人侍候你!”
“嗨,沒轍呀,老眼昏花,又快走不動道兒,咱這種孤寡老人活著難啊,活著真是個累贅。”
我聽著他的言不由衷的話,差點笑了。咱中國人就愛說反話,活的如此滋潤,還說是難。成天琢磨著村裏的權力再分配,操縱著小小沙村的生殺大權,還稱累贅。我有時真搞不清這個老爺子屬於哪類人,用簡單的好人或壞人標準無法給他下定義。不過我倒很喜歡他,因為他啥事都跟我說,不把我當一個任事不懂的無知少年。
“你還惦記著你郝狼狗哪?”
“我跟白耳生死之交,親如兄弟。”我遠望窗外天際說。“你還是趁早忘了它吧,也千萬別再把它找回來。”
“怎麼啦?找回來怎麼啦?”我奇怪。“有人也惦記它呢。”
“誰?”
“還能是誰,胡家的人唄。他們懷疑白耳逃走後咬死了胡喇嘛,他們派人滿沙坨子找你那個兄弟呢,嗬嗬嗬。”不出家門遍知村中事的毛爺爺撫須笑說。
“有這種事?難怪白耳再也沒有回來過,原來是他們嚇走了它。人都死了,還扯這哩咯兒棱,這叫惡有惡報,就是白耳咬死了他也是為了報複。”我生氣地說。。
“哈哈哈,你這小子,竟胡說八道。你這話可別讓胡家的人聽見。”
我們正說著,爸爸卻來到毛爺爺家。我吃了一驚,以為他是來找我的。隻見毛爺爺滿臉笑容,又是泡茶,又是拿煙,十分熱情地招待著爸爸,把我撂在了一邊。
爸爸看我一眼,沒說話,跟毛爺爺聊起話來。顯然,他是有事應約而來。
“蘇克,咋樣,想通了吧?”毛爺爺笑嗬嗬地問。“毛叔,這事,我還是沒法答應你。”爸爸為難地答複。“你身為黨員,我也是咱村支部一個老委員,你應該尊重和服從村黨支部的意見,一個黨員嗎,應該有使命感。過去你說要尋找兒子,現在兒子找回來了,該出來幹事了。”毛爺爺開始用黨員的帽子想讓爸爸就範。
我暗暗替爸爸難過,好可憐的爸爸,他算是擺不脫毛爺爺這老狐狸的糾纏了。我也好生奇怪別人都哭著喊著爭搶村長這個位子,可我爸爸躲都來不及,視若糞土,甚至瘟疫。為何毛爺爺又看上他,揪著不放呢。真是一對兒怪人。
“毛叔,我這人就不能當官兒,在當兵那會兒當個小小的班長,我都搞得亂七八糟的,後來他們又要給填表提幹什麼的,嚇得我趕緊要求複員脫軍裝。唉,我這人天生怕官兒,也怕自己當官兒。”爸爸撓著頭向毛爺爺訴著苦。
“你這人啊,說你傻吧不傻,說你聰明吧又傻得可以。你當這村長這差事是下油鍋跳火海哪!”
“我看比那還厲害。多一個官兒多一個腐敗,現在的人隻要混上了官兒就想著法兒撈。不撈不貪吧,又被看做是沒本事的窩囊廢,或者裝著清廉,又是審又是查的,搞得死去活來。你說何苦,我耽誤不起工夫,我還要花時間照料我那狼孩兒子,恢複個人樣,哪有心思給大家辦事,或者去腐敗呀!”爸爸說著自個兒樂了。
毛爺爺像看動物園的怪物般看著爸爸,他這回真是看走了眼。
“你真是不可理喻,一根朽木。”他最終下了結論。爸爸滿頭大汗地倉皇而逃。我呆下去,也無趣,趕緊跟隨爸爸出來。外邊是自由的空氣,小鳥、陽光、藍天白雲都讓人舒暢,一掃剛才的壓抑。
“爸爸,你可是把老頭兒給得罪了。”
“誰說的,其實他把我得罪了。”
“咋講?”
“三番五次地攪和我,還想拿黨員來要挾我。說穿了,他把我扶上台,不就是為了把我變成他的馬前卒,利用我壓胡家勢力嗎?然後再把他供起來,一把年紀了,還那麼大癮,從土改起跟胡家爭權,現在看到胡喇嘛突然意外死亡,他更有些迫不及待了。我才不稀罕呢,想當官,早留在部隊裏混了,這會兒不定啥銜呢。”
“嗬,爸,你還有這種光榮曆史哪?你真是太不應該了,不把我給耽誤了?”我佯裝牢騷。
“我要是留在了部隊,你是不是我兒子還不知道呢,傻小子,世界是靠自己闖的。我就願意當個自由自在的不聽人管也不管別人的農民。”
突然,爸爸讓我背他走一段。我就背他走了一段。“行了,腰板兒挺結實。以後做人也要腰板兒結實點。”爸爸拍了拍我後腰這樣說。
我記住了爸爸的這句話,心裏還挺感動,熱乎乎的。
回到家時,院子裏正熱鬧非凡。
狼孩兒弟弟正追趕著鄰居的一個小孩兒,張牙舞爪。
那個頭戴狐皮帽的小孩兒嚇得沒了魂,哇哇大哭著滿院亂跑。媽媽本來牽著小龍的手,在院裏溜達,後院的這小孩冒冒失失地跑進院裏來要借鍘刀鍘草。
狼孩兒弟弟一見那小孩頭頂火紅的狐皮帽子,哏睛頓時發亮,“呼兒”一聲吠哮衝過去了,媽媽沒抓住。
那小孩臉無血色,光嘎巴著嘴前邊逃。狼孩兒弟弟四肢著地便捷迅疾地後邊追,呲牙咧嘴,雙眼露出凶光,不停地狼般咆哮著。小孩絆倒了,狐皮帽甩出去。小孩自個兒捂上臉,等著小龍撲上去撕咬。
狼孩兒小龍沒去顧小孩,直撲火紅色的狐皮帽,上去就是又撕又抓又咬,轉眼間那頂漂亮的帽子被撕成稀爛,棉絮裸露,狐皮條裂。小龍的嘴上臉上沾著狐毛狐皮,手腳依舊不解氣地撕抓踩跺,野蠻而凶狂。
爸爸趕緊關上大門,跑過去抱住狼孩兒弟弟。媽媽摸著胸口鬆一口氣,扶那孩子站起來,哄著他。說賠他的帽子,往後到咱家來先喊門,不要這樣愣闖,小龍不高興。那小孩抹著眼淚跑出院子。狼孩兒小龍最近有些反常。
喂給他熟飯熟肉,全扔了。穿給他的衣褲,全撕了。教他說話,他緊閉嘴巴不張開,或者“哧一一”一聲衝你吠哮。媽媽燒好了一盆熱水想泡軟他的皮膚,他把水全倒在媽媽身上,成了落湯雞。一到院裏玩,追雞豬貓鼠,有一次院裏剛出世的小羊羔遭了殃,愣被他抓住咬斷了脖子,吸血又掏肚。
他簡直是在拒絕人的生活方式,拒絕文明。他內心深處似乎有個什麼叛逆的意念,頑固地要保留獸類的野性。
每當夜深人靜,大家都睡熟時,黑暗中他那雙眼睛就綠幽幽地亮起來,支楞著耳朵,似乎諦聽著什麼,捕捉著些微小的動靜。
狼孩兒小龍真有些異樣。
過了些日子,他又稍為安靜下來,顯得老實了些,跟隨媽媽院裏院外活動,隻是一雙眼睛始終陰冷地觀察著周圍,那瞳眸深處有兩點似隱似顯的綠光不時地閃動。這一天清晨,媽媽帶他去茅坑。
那茅坑挨著豬圏,就隔一堵矮牆。聞著屎臭又餓了一夜的幾頭克郎豬,在矮牆那邊哼哼嘰嘰叫嚷起來。狼孩兒弟弟的耳朵立刻支楞起來,眼睛變冷。他“噌”地一下躍過那堵矮牆,媽媽沒留神,手中的牽繩早被掙脫。狼孩兒弟弟就這樣闖進了旁邊的豬圈。他追咬那幾頭克郎豬,狹窄的豬圈裏頓時引起一片慌亂。受驚的克郎豬四處亂竄,恐慌中一起奔擠圏門,有一隻被狼孩兒弟弟咬住了後腿,發出了宰殺般的吱哇尖叫。
豬們終於擠破圏門,衝了出去。被狼孩兒咬住的那頭克郎豬也回過頭狠咬了二下狼孩兒,終於也跑掉了。這一下狼孩兒被激怒了,呼兒呼兒咆哮著,從克郎豬後邊追趕著,也跑向村街。
媽媽目瞪口呆,霎時醒悟,衝屋裏急喊:“小龍跑了!快來人啊!孩子他爸,快出來,小龍跑啦!”媽媽邊喊邊追過去。正要下地的爸爸聞聲跑了出來。上房的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們也放下飯碗和手裏的東西,紛紛跑出屋。
村街上更熱鬧。一群克郎豬在前邊沒命地逃竄,後邊緊追著狼孩兒弟弟小龍,嘴裏不停地發出“嗚一嗚”的狼般嗥叫。早晨,村街上有上學的學生、下地幹活的男女、出門的閑人,都瞪大了眼睛,佇足觀望,好奇中帶著幾分驚懼。當豬和狼孩兒衝過來時都紛紛閃躲在一邊,嘴裏失聲喊叫:“狼孩兒!狼孩兒追豬,狼孩兒追豬!”
這時爸爸和老叔他們追過來了,嘴裏斷喊叫:“小龍!站住!小龍,別跑了,別追了!”
可獸性大發的小龍豈肯聽他們的話,四肢著地,狼般飛竄。嫌媽媽給他穿的衣褲別扭,邊跑適撕扯著,沒有一會兒扯掉了上衣,又撕爛了褲子後蹬掉地上,這一丁他又赤條條光裸著全身了。隻聽他嘴裏發出極為痛快又自由的歡叫,重新投入了極度興奮而刺激的追逐中。隻見那幾頭克郎豬呼哧帶喘,跑得嘴角冒沫,簡直嚇懵了,繞著村街沒命地逃,喉嚨裏發出“嗬兒嗬兒”的短促的低哼,也不知道往哪裏逃才好。村街兩旁和前邊圍觀的人越聚越多了。爸爸衝他們喊:“鄉親們,幫幫忙,前邊堵住他!別讓他跑出村口!”媽媽也哭喊著說:“求求大家了,幫俺逮住龍兒!別讓他再跑掉了!”
於是,有幾個膽大一些的年輕小夥加入了追趕的行列,也有些男人堵在前邊,“嘿哈”地哄趕前邊跑的豬回過頭去。那幾頭豬又踅回來,朝村前街跑去,狼孩兒小龍也尾隨其後緊追不舍。這一下把前街的人們也攪動起來,人們紛紛跑出屋觀看或參與追逮狼孩兒的行動。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情景喲。曙光初照的清晨,塵土暴起的村街,一個渾身赤裸披頭散發的狼人,時而四肢著地時而兩腿站立,瘋狂地追逐幾隻黑色的克郎豬。在他的前後,圍追堵截著全村百姓,男女老少都有,呼喝著,吵嚷著。不甘寂寞的村狗們也參加了追逐,隻是懼於狼孩兒小龍的凶狂不敢靠近,圍著亂叫亂竄。這真是一幕奇事奇景。媽媽羞愧中暗暗哭泣。爸爸顧不上那些,惟恐又跑掉了小龍,左呼右喝著,鼓動大夥兒一起逮住小龍。好在爸爸和爺爺在村裏都有些人緣,還有些麵子,大家還都沒有取笑取樂的意思,也都知道狼孩兒的情況,因而都真心誠意地幫著追趕,都想出把力幫著逮住狼孩兒。
人多力量大,大家終於在村口圍住了狼孩兒小龍,放走了那幾頭克郎渚。得以逃命的豬幾乎都跑不動了,歪歪斜斜地沒了魂似地竄向家園。
狼孩兒小龍衝周圍的人們娥牙咧嘴,也蹲在那裏喘氣。他不讓人靠近,雄健的身體在晨光中更顯強壯,尖利的長牙向前鼓突而刺伸著,十分凶狂而野性地怒視著緊逼圍困自己的人們。
“小龍!我是爸爸,快跟爸回家去,咱們別鬧了!”爸爸輕聲喚著,哄勸著,慢慢走過去。
“呼兒。”小龍張牙舞爪地撲過來,他歹認爸爸。爸爸不想激怒他,沒有硬上,也拉住+走過來的媽媽。這時的小龍好像誰也不認,嘴裏不停地“呼兒呼兒”怒哮著,誰走過去衝誰麟牙,恨不得一口咬死人。這時爺爺來了,手裏提著那根長皮鞭。“你們閃開,我來收拾他!這會兒就得用這個對付他,他又成了一條狼!”爺爺說著,從人群中走過去,手裏揮動著那根皮鞭,在空中“咻咻”發響。
“家去!回去,回去!”爺爺衝狼孩兒小龍喝叫。“呼。”狼孩兒一躍而起,撲向舞鞭的爺爺。“啪!”爺爺的鞭子一下抽打在狼孩兒光身子上,聲音很響亮。可這回狼孩兒毫不在乎,那赤裸的身體上沒有感覺,似乎是抽打在黑褐色的岩石上一般。狼孩兒的眼睛閃射出綠幽幽的
凶光,盯著爺爺和他手中的皮鞭。顯然他非常仇恨這皮鞭,目不轉睛地怒視著。當爺爺的皮鞭再次掄起來抽向他時,已沒有了腳鐐的他手腳都很靈便自由,飛速騰躍中一下子抓住了空中的皮鞭頭兒。隻見他“呼兒”一聲怒哮,猛力往回一拽一拉,那鞭子整個兒就到了狼孩兒手中,爺爺被拽得差點跌倒。
這回那狼孩兒小龍舞起皮鞭子,學著爺爺的樣子。那長鞭在空中舞動得如根黑蛇在遊動,直發出“呼——呼——”的聲響,顯然他在咱家東下屋牢籠中挨爺爺鞭抽時,默默學會了爺爺所有揮動鞭子的姿式和動作要領。此刻,他完全模仿著爺爺的動作,揮舞著那皮鞭突然“叭”地一聲抽打在爺爺身上。那野性而蠻橫的臂力全貫注進皮鞭上,力大無比,可憐的爺爺那一把老身子如隻皮球般滾倒在地上。周圍的人們“噢”的一聲驚呼,全家族以及全村最有村威的長者就如此被狼孩兒孫子抽了一鞭,人們都沒想到,都驚呆了。處在野性而又獲得自由的狼孩兒眼裏,此刻卻沒什麼權威高貴之分,誰侵犯他他就衝誰齜牙。爸爸趕緊扶起爺爺,當狼孩兒再次揮動起皮鞭時,爸爸大喝一聲:“住手!小龍,不許打!”便衝上去了。小龍被爸爸的喊聲驚得愣一下神,閃開爸爸,那皮鞭向爸爸揮舞起來。他的眼珠閃射著仇視的怒火,似乎照樣挺恨這位“大狼爸爸”。當初是他披著狼皮偽裝成狼把自己騙捕回來,過著這種牢籠鏈鎖生活,非要跟他們人一樣的生活,失去自由,失去荒野,生生的跟母狼分離,都怪這“大狼爸爸”!於是,他“噢兒”一聲狂吼,那揮動的皮鞭也“叭”地一聲抽在爸爸身上。爸爸硬挺住那人骨疼痛的鞭打,也抓住了鞭梢,跟狼孩兒掙搶起那根鞭子來。爸爸有些急了,雙眼悶出怒火,牙咬得鐵緊,一步步抓住鞭子向狼孩兒靠近過去。爸爸畢竟是一位身強力壯的蒙古漢子,狼孩兒見爭不過鞭子幹脆撒開手,轉身就向後邊圍著的人群張牙舞爪地衝過去,嚇得人們趕緊躲閃。隻見那狼孩兒從一條讓出的空子裏鑽出去,複又向村西北的荒漠那邊飛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