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追!別讓他跑了!”爸爸喊叫著追去。這時正好二叔騎馬過來了,手裏提著一個抓豬的網子,他是幫助鎮上的豬販子挨家挨戶收豬,剛從外村回來。
“快把豬網給我!”爸爸從二叔手裏搶過豬網,又騎上二叔的馬,“二弟,你也快騎一匹馬追過來!”二叔沒騎馬,就手接過那位豬販子騎來的摩托車,“嗚兒嗚兒”加著油,冒出一股青煙,飛速追過去。
狼孩兒在前邊四肢著地一顛一顛地像狼一樣跑著,後邊騎馬的爸爸騎摩托車的叔叔,以及眾多村民們窮追不舍地追趕著。那些閑不住的村狗和頑童們,感到趕上了百年不遇的熱鬧場麵,呼喝著,吹著口哨,爭著奔跑在鄉村路上,就如去趕馬戲場。
畢竟是現代化的摩托和四條腿的駿馬,爸爸和叔叔在前邊沒有多久漸漸趕上狼孩兒小龍。同時他們二人聯手扯開了那個寬大的豬網。距離愈加近了,村西北那片平闊地沒什麼阻礙,就差半步時,爸爸大喊一聲:“上!”便躍下馬背,叔叔跳下摩托車,兩人甩出大豬網,一下子罩住了狼孩兒小龍,並死死摁在地上。
狼孩兒小龍在網中左衝右突拚命掙紮。他瘋狂地又撕又咬,雙眼充血又發綠,兩個鼻翼不停地扇合著噴出熱氣,尖利。的牙齒咬著豬網嘎吱嘎吱響。無奈那網繩有大拇指粗,網眼小碗大,是套三四百斤的大豬用的,狼孩兒再有猛力狂勁也一時咬不斷掙不開,隻在網中做著無謂的掙紮,喘著粗氣齜牙咧嘴做嚇人狀。
爸爸叔叔緊緊扣住豬網,合夥用膝蓋頂壓住瘋鬧的狼孩兒,二叔拿出拴豬的麻繩反綁起狼孩兒的手臂,捆死他的雙腳,又拿塊布塞住了狼孩兒不斷嗥叫的嘴巴。
這一下狼孩兒一點反抗力也沒有了,連個憤怒的嗥聲都無法發出。惟有一雙眼睛在冒火、冒血、冒令人不寒而栗的綠綠冷光。他仇視這些人類,仇視這些想讓他變成人回歸人類的最親的人們。在他的腦海裏已不存在爸爸媽媽、爺爺叔叔這樣的人類稱呼和劃分,他身上流著從小吃狼奶後化成狼血的野性的血液,隻有荒野中茹毛飲血的生活中養成的完全狼類的生存準則。他不需要文明,他隻想回歸荒野,回歸狼類的自由生活,沒有別的。
遺憾的是人類不允許。這違背了人類的準則。他畢竟最初是人的孩子。他那直射的目光顯示十分不解這一點。真不知這是誰的悲劇,不知從誰的角度看才是正確的。這恐怕惟有蒼天或上帝才知道吧。
狼孩兒的眼角終滴下淚水。
狼孩兒小龍弟弟就這樣又被關進了咱家東下單那個鐵籠中。他的這次逃跑和反抗還是沒成功,以失敗而告終。而且,他這次的行為大大刺傷了爸爸爺爺他們的心,刺傷了他們的自尊。惟有媽媽依然無微不至地關懷照顧著他,慈心不改。當爸爸把小龍扔進東下屋地上,和爺爺一起掄起那根皮鞭重新抽打教訓這不孝子孫時,媽媽哭著喊著撲在小龍身上護擋著,又跪在地上哀求。爸爸拉開媽媽,由著爺爺抽打,他在一旁默默地看著。
每次那鞭子落下去時爸爸的臉上抽搐一下。狼孩兒則一點反應都沒有。那“啪啪”響的鞭聲,好像是抽打在什麼沒有感覺的死硬岩石或木頭上。惟有那雙眼睛隨著一上一下的皮鞭轉動怒視。
最後爺爺丟下皮鞭走了。抽打一個沒有感覺的皮肉沒有反應沒有痛叫的對象,似乎也沒什麼意思。而且對皮鞭的權威、對人類靠皮鞭的威懾能不能拿住狼孩兒,似乎也產生了懷疑。若是那樣繼續鞭打下去還有什麼意思呢。這次風波過去了一段時曰。
狼孩兒的神情安穩了些,跟往常一樣,在他的鐵籠子裏還算老實地呆著,不再瘋鬧。不過媽媽再也不敢帶他出去溜達了,隻在籠旁陪他抽泣。
狼孩兒小龍的精神上再沒有什麼明顯的反抗表現了,可他的身體上開始出現了反應。盡管吃喝不缺,有色香味齊全的熟食,還有不經風吹雨淋雪壓日曬的溫暖的居室,可他的肌體功能似乎卻明顯地衰弱。
他躺在籠子裏一動不動。爸爸牽著他到外邊見見風,他也沒有興趣。他好像病了,可身上不熱,也沒有明顯症狀。可他一天天衰弱下去,變得瘦飼,萎靡不振。家裏人先是請來村裏的喇嘛大夫吉亞太瞧瞧。老邁的土大夫閉著眼睛號脈,又是摸又是問,折騰了半天說他沒病。可為了賣藥,留了不少“三不拉“諾日布”等蒙醫中百病都治的“老三樣”蒙藥,媽媽就一碗一碗灌下去,拌在食物中喂下去。可狼孩兒仍然依舊不可阻擋地消瘦下去,這回躺在那裏連眼睛也不睜一下。
喇嘛大夫又來瞧過後,說,奇怪呀,他還是沒有毛病啊。
吉亞太摸著自己額頭說,送醫院吧,我是沒有轍了。顯然,狼孩兒弟弟難住了這位摸過全村所有人脈的老大夫。
家裏人就優心忡仲地把狼孩兒弟弟送進縣醫院檢查治療。這是萬不得已的事情。這一下又驚動了新聞媒體,有關專家學者又紛紛從大城市裏趕來,觀察研究做學問,並號稱這是搶救當代史上少有的狼孩兒行動。
成立了專門的治療研究小組。有醫學家、人類學家、動物學家、遺傳基因學家,反正能夠沾上邊的各類學家們全部出動,集中了人類所有智慧,來對付我那可憐的小龍弟弟。抽血檢測、驗尿驗便、掛水輸液,十八般武藝全用上。藥是吃了一堆又一堆,水液是輸了一瓶又一瓶。過了多日,狼孩兒弟弟依然如故。可專家們的報告一疊又一疊寫就,文章一篇又一篇發表,成就了好幾位評上碩士博士職稱的人。可憐的小龍身體變成了他們功成名就的試驗地,成了挖不空的金礦。
我從野鳥市買了一對野鵪鶉,夜裏陪床時偷偷塞給了小龍弟弟。第二天護士小姐見了滿地的鳥毛滿床的血跡,嚇得尖叫起來。專家們來了,見狼孩兒比往日精神了些,滿腹疑惑、得其解。又是急診,又是檢測,開始了新一輪的研究攻關。我對爸爸說咱們帶小龍回家吧。“為啥?”爸爸問。“小龍沒病。”我說。“沒病還成這樣?不死不活的。”
“小龍隻是思念荒野,思念血性,還有思念他的狼媽媽。”
“胡說。”爸爸衝我瞪眼。
我就給他講書刊上看到的印度那位狼婆婆的情景。荒野上與狼群一起生活了二三十年的狼婆婆被人類抓回來後,也是這樣被人類折騰來折騰去,成了供人研究的對象,又失去了原先的生活習性,就像給人輸血時那血的型號不對一樣,那狼婆婆沒有半年就死掉了。
爸爸不信,讓我找來那個資料給他看。當天夜裏,爸爸拔掉了所有插在小龍身上的管子針頭,背著兒子就回家,我拿著獵槍趕走了所有尾隨而來的專家學者們。他們如何好言相勸、名利誘惑,甚至苦苦哀求,爸爸也不為所動。實在趕不走“狗仔”般的死纏爛打,爸爸毫不客氣地把砂槍子兒嵌進了他們屁股蛋上。聽說有位記者到醫院從屁股蛋上一粒粒揀出了十幾粒鐵砂子,那屁股已不是屁股,成了一堆案板上拿鈍刀剁爛的肉,血赤呼拉。小龍又回到了咱們家的東下屋。不過這回他沒有被關進鐵籠裏,也沒有帶上鐵鐐鐵鏈。他那極虛弱的身體,已完全沒有能力逃跑了。
媽媽成天看著他哭泣。奶奶天天在佛龕前念佛。小龍一動不動地躺在東下屋的牆角,下邊鋪著一堆幹草。我們把他放在鋪好的舒適棉褥上,他堅決掙紮著爬過去,依舊趴臥在那堆幹草上,狼般蜷曲著身子,眼睛呆呆地望著空中的什麼,一動不動。我們大家拿他一點轍也沒有。
我隔兩天從野外逮來些野兔野鼠野鳥之類的,偷偷給他吃。這時候他才稍稍興奮起來,然後複歸沉寂,萬念俱灰般地閉目靜臥。他這個樣子,真讓人傷心。他這是慢慢地走向死亡,或者靜靜地等待死神來帶走他。他的肉體毫不抵抗,甚至背叛生命本身,一分一秒地消亡。
盡管這樣,我發現小龍的耳朵始終保持著一種靈敏。隻要外邊傳出野狗叫野狐吠或者什麼野鳥鳴啼著,他的耳朵立刻豎起來,神情專注地諦聽,良久良久地追索那聲響,一直到一點
動靜都沒有了,荒野恢複了死靜,他才罷休。這種現象最近幾曰連續發生。
他好像又等待著什麼,不死心地期待著什麼發生。果真,他的確等到了。
有一天早晨,爺爺放駝回來,跟爸爸在院裏說話。“西北坨子根有個腳印,挺怪。”
“什麼腳印?”爸爸問。
“比狗的大,四個爪印兒中後邊的一個似有似無,好像是跛腳。”
“那不是野狗就是狼了。”
爺爺望著西北沙坨子,若有所思:“難道是坨子裏來狼了?要不阿木養的白耳回來了?”
“白耳不是跛腳。”爸爸說。“備不住受傷了呢?”
“那它應該先回家裏來。”
“老胡家到處找它,它不敢進村。”兩個大人說完話,各自忙活去了。爸爸背著獵槍出門時,對媽媽說:“這兩天少帶小龍在外邊溜達。”
爸爸去察看爺爺說的那獸印兒。
其實,爸爸壓根兒不相信那印兒是白耳或野狗留下的。冥冥中,他一直有個預感。它應該來的,隻要它沒死。自從大漠古城回村,爸爸心中的那根弦,一直沒有放鬆過,總覺得有個陰影跟隨著他。這個潛在的不祥的預感,時時警告他,每當夜幕降臨時,他都不聲不響地院裏院外悄悄巡視一下。他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狡猾的老母狼此刻在哪裏?為啥到現在還不來?它應該來的呀,或許,被獵人打了?或許,被沙豹野豬擊傷?要不它是不會輕易放棄的。然而,爸爸從未抱過僥幸心理,把兩眼瞪得溜圓等待著。
尤其小龍弟弟的異樣狀態,更使爸爸引起警覺。老母狼果然來了,像個幽靈。
這是一個明朗的早晨。村西北的大沙坨子腳下,有一團沙蓬草正慢慢移動。無風無沙,草尖都不搖,可這團沙蓬草卻悄悄貼著地麵移挪。緩緩地,小心翼翼地,這團草就靠近了那兩匹在坨根吃草的駱駝。到了這時,身體蜷縮在這棵碩大的沙蓬草下邊的母狼,悼悄走離頭頂的沙蓬草,收腰縮肢,屈腿收尾,又挨近駱駝。它後腿稍瘸,尾巴又短了一節,可兩眼陰冷而警敏,不時閃射凶光,身體依然矯健而凶猛。它簡直是狼的種類的不死的化身。
兩匹駱駝;一白一褐,此時已跪臥在沙地閉目反芻裝進胃裏的青草。吃了一早晨的嫩草,它們現在正處於最愜意的時刻,根本沒有注意這隻母狼在它們身旁出現。當驚愕地發現時,這條狼又像家狗那樣友好地搖搖尾巴,晃晃頭脖。於是兩駝信以為真,真當成家狗,不再去理會它,又微閉上總是流淚的眼睛反芻起來。母狼對它們確實沒有惡意,隻是圍著它們轉來轉去,嗅這兒嗅那兒,聞上聞下,然後把嘴仰起來衝天呼吸起來。它似乎在辨認似曾相識的這兩匹駱駝,或者進一步在辨認一種細微的氣味。
然後,母狼久久地注視起東南不遠的村落。它又頂起那棵迷惑人的沙蓬草,離開駱駝,朝村子潛行而去。不久它走到了那片小樹林附近,這隻大膽的老母狼丟開頭上的沙蓬草,跑上一座小沙包上,衝村子方向發出一聲威風凜凜的長嗥。
這嗥聲傳得很遠,並傳達著一種信息。
恰在此時,還沒等它發出第二聲嗥叫,突然“砰”的一聲從附近的樹毛子裏傳出一聲槍響。子彈從它頭頂上部呼嘯而過。盡管它狡詐,卻沒料到會有獵人早等候在這裏伏擊。它嚇了一跳,急速竄下沙包,夾起尾巴掉過頭向西北大漠方向飛竄而去。
不過,它身後再沒有傳出第二聲槍響。當然,它那雙機敏的眼睛也刹那間捕捉到了草叢後的槍口和那雙熟悉的目光以及那熟悉的半個身影。那是它的老冤家,老朋友。
隨後從它身後傳來一聲高吼;“快滾鈀!不許再回來!”
當母狼的這一聲嗥叫響起來時,我正在東下屋跟狼孩兒弟弟一起玩耍。隱隱約約聽到那聲音,小龍身上明顯地抖顫了一下,頓時靜立在原地,木呆呆地諦聽和捕捉起那嗥聲。可是那熟悉而親切的聲音再沒有響起來,代之而起的是一聲震撼心魄的槍響。他眼神變得迷惘。我立刻警覺到什麼,想著法兒去逗他,轉移他的思緒。但他再也沒有高興起來。當媽媽端來他愛吃的肉粥時,他才稍稍恢複正常。可他的耳朵始終沒有放棄諦聽遠處的動靜。
他已經有某種預感。
爸爸回來了。臉色陰沉。他先去上房,跟爺爺商量著什麼,回來又跟媽媽交待幾句,然後撫摸了一下情緒不太穩定的小龍頭脖,說一句:“還得委屈你幾天了。”爾後又把鐵鏈套在小龍的脖子上。
小龍極不願意,嗚哇叫著扯拉鎖鏈。爸爸硬起心腸不管他。我也取消了返校的打算,留幾天在家裏看看。第二天傍晚。
村西北的小樹林裏,又傳出母狼的嗥叫。當爸爸急匆匆趕到那兒放槍時,已經響起它第二聲嗥叫。那會兒,小龍正在院子裏,坐在媽媽的懷裏吃肉粥。一聽到那第一聲嗥叫,狼孩兒小龍渾身一哆嗦,傳出第二聲叫時,他伸頭伸腦煩躁起來,兩眼射出異樣的光,急不可待地要從媽媽懷裏掙脫出來。媽媽嚇得緊緊抱住他,又搛緊他身上的鐵鏈,三步兩步跑回屋裏,我趕緊關上門插上閂。幸虧沒有響起第三聲嗥叫。過了一會兒,狼孩兒弟弟在媽媽的撫慰和我拿東西逗弄下,漸漸定下神來,似是暫時淡忘了那兩聲嗥叫。但不時瞅瞅門,眼神像等待像期盼,又像莫明的惆悵和失望。這時,爺爺提著槍從上房出來,守候在院門口。我緊張地瞅著暮色蒼茫的門外,跟爺爺聊起話來。咱們的老朋友真頑強,爬雪山過草地,還是找來了。”
“這個鬼東西,真纏死人,沒完沒了,真是死認準了咱們的小龍。”
“它老了嘛,木能再下崽,小龍是它惟一的孩子,沒有他,它可能活不下去。唉,要是可能,我真想把它也養在家裏,讓小龍給它做伴送終。”我說。
“淨胡說。你這孩子,咋越念書越有點念歪,老心疼那些吃人的野獸啥的。”爺爺訓話。
“不是吃人的野獸,而是吃野獸的文明人。野獸被咱們文明人吃得快幹淨了,這大漠就剩下這隻不屈的老母狼了。爺爺。”
“混話,人不吃獸,叫獸吃人啊?”
“憑啥你吃行,它吃不行?早晚會有更大的獸來吃咱們這人獸的。”
“歪理歪理,你這孩子腦子裏淨是些古裏古怪的東西。讓你那更大的獸等我入土後再來吧,我可不想變成它的下酒菜。”爺爺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