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著臉的爺爺,回過頭摸了摸我的腦袋:“你這孩子從小挺仁義,那大獸不會吃你這樣人的。好好讀書吧,會有出息的,我的爺爺埋進咱郭家墳地前,對我說過,咱們墳地有風水,好好讀書吧。可是我的書沒讀成,你爸的書也沒讀成,它更沒出息連個兵都不願當跑回來了。你兩個叔叔還不如你爸,都是些隻瞅鼻子尖侍弄土地的主兒。咱們家就看你的了。”爺爺意味深長地說完這些,沉默了。我後來才明白這次談話的含義不僅在談話的內容上。我說:“爺爺放心吧,我會好好讀書的。可你們別把幾代人的希望全放在我身上,那會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爺爺,這次你和爸咋對付老母狼?打死它嗎?”
“嗯一一”爺爺猶豫了一下,“要是它不傷人,當然趕走它最好。可它這次死了心再來,很難輕易趕走它,再說它在暗我們在明,我真拿不準會有啥結果。”
我的心沉重起來。去趕母狼的爸爸還沒回來。村外還很安靜。
第三天深夜。
這是個沉悶的黑夜。從大漠那邊飄過來黑壓壓的一片烏雲,把天上的星星抹去了,把月亮也吞沒了,很快在頭頂上織成一個紋絲不動密不透風的黑絨罩子。人們以為,大概要下場暴雨了。天這麼熱,這麼悶,雲又這麼密布厚實。可是等到仲夜,這黑絨罩子竟是沒掉下一滴雨點子,也不見電閃也不聞雷鳴,隻是一味地沉默著,一味地壓迫著這大地這沙漠這村落。
咱們家的下屋裏,燃著一盞油燈。昏暗搖曳的光線,朦朧地照著安睡的狼孩兒小龍,照著睡在他身旁的媽媽和我。我的兩眼望著房頂,一直沒有入睡,腦子裏淨是些上天入地的幻想0
爸爸此時不知在何處守夜巡邏。村西北小樹林?家院門口?還是村中某個角落?他好像跟爺爺有分工,爸爸守西北咽喉要道,爺爺守候咱家院口。他們都辛辛苦苦地暗中跟母狼較著勁。
人和獸都智勇雙全。
屋裏屋外,天上地下,村內村口,一片沉悶的死靜。這死靜,似乎又掩蓋著一種不祥的禍端,掩蓋著即將來臨的暴風驟雨。
到了後半夜,果然發生了那場驚心動魄的事件。黑夜的使者,那隻凶殘野性的獸類代表一一老母狼第三次出現了。先是在村西口發一聲嗥叫。這聲衝破黑夜突然而發的嗥叫,淒厲瘮人,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剌傷了喉嚨,尤其在這死靜陰森的黑夜,愈發顯得恐怖驚魂,傳得久遠久遠。暗夜中,整個小村子被這恐怖的嗥聲擊中了,震顫了。村裏的狗們,叫了幾聲便威懾於這嗥聲很快沉寂了。傢醒的村民們,諦聽著外邊那可怕的嗥叫,誰也不敢貿然走出屋去麵對黑暗,麵對凶惡的獸類,人們默默地龜縮在各自的小窩裏閉上眼睛。
惟有我爸爸蘇克,這個勇敢而大膽的孤獨獵手,端著槍貓著腰,在伸手不見的茫茫黑夜裏守護在小樹林那一帶,尋找著目標。他機警而悄悄地尋聲接近狼嗥處,“砰”地放了一槍。然而,老母狼的叫聲轉眼又從村北頭墳地那兒傳出來了,這是母狼的第二聲嗥叫。爸爸一驚,急忙趕到村北頭,可是這會兒從村南河邊傳出了母狼的第三次嗥叫。爸爸驚惑不已,覺得這
條詭計多端的老母狼正在有意跟自己玩捉迷藏,利用黑夜的掩護,東奔西竄,捉弄自己,使他疲於奔命。
爸爸心裏突然一顫。不好,老狼會不會是正在實施著一個什麼意圖?自己不能再跟著它的叫聲傻頭傻腦地瞎轉了,萬一它是聲東擊西怎麼辦?
此時,那狼嗥聲已經停下來。老狼現在在哪裏?還在村外嗎?爸爸轉身就往自家門口跑,老爺子一個人守護門口,黑燈瞎火的別叫老奸巨猾的母狼給騙了。今夜,母狼不是簡單的在村外兜圈子就完事。
果然,一個黑影從南邊河岸那兒向我家潛行而來,早於我爸悄悄來到我家院門口不遠處的牛糞堆後頭,無聲無息趴伏下來,與黑乎乎的牛糞堆無異。離糞堆不遠,趴著那兩匹駱駝。此時此刻,沒有了槍聲,也沒有了狼嗥,濃濃的黑夜一下子沉寂下來,使得氣氛更顯壓抑、恐怖和危機四伏。
黑暗中,老狼的眼睛在糞堆後頭閃著綠幽幽的光點,陰冷陰冷地注視著前邊的院落。它等候著院子裏的動靜,以便判斷院門口有無人把守。等了良久,仍沒有槍聲,院門口也沒有動靜。老狼依舊耐心地等候著時機,冷冷地觀察著院子。
“該死的畜牲、還不至於敢進村吧?”爺爺對趕回門口的爸爸說。
“今夜它有些怪,好像不想耗下去了。”
“那它也摸準了狼孩兒在咱們家嘍?”
“有可能。它嗅覺靈敏,從空氣中都能聞出目標在哪兒。”
“郢它現在躲在哪兒?它真要是膽敢闖我們家,今晚我就不客氣了,見真章吧。”爺爺拍著手中的獵槍說。快天亮了,那母狼依舊沒動靜。
熬了快一夜,爺爺和爸爸趴在院門口有些精神恍惚,雙眼迷瞪。困噸的睡意陣陣襲來。
糞堆後頭的那雙綠光卻始終沒有合過。見時機已到,那母狼避開門口,躲在房後的暗處,突然仰起脖,張開嘴,衝天發出一聲長長的嗥叫。這是一聲奇異的嗥叫,沒有了原先那種瘮人的狂野和恐怖,聲音變得細而長,如泣如訴,猶如一根根銀針穿過鼻腔剌進人腦子,又回過頭來刺進心髒深處。那顫栗的聲音已充滿了陰柔的哀鳴,充滿了某種母性的淒惻纏綿的感情。可以說,這是一種獸類對獸類的呼叫,也就是母獸對小獸的召喚。淒厲而悲切,哀婉而強烈。
母狼一邊哀嗥,一邊圍著房子飛速跑動,決不停留在一個地方。它防著門口的獵槍,趁著黎明前的黑暗不斷換著位置,像個黑色的幽靈。
狼孩兒小龍早在聽到第一聲狼唪就驚醒了。雖然隨之而起的槍聲使他膽戰心驚,但連續不斷從四麵湧來的母狼嗥叫聲,使他再也無法安寧了。他開始煩躁地東張西望,兩隻眼睛滴溜溜轉動,後來猛地躍起來,劈哩啪啦拖著鐵鏈在屋裏來回亂竄。媽媽見狀,嚇得魂不附體,急忙爬起撲向小龍,嘴裏溫柔而輕緩地呼喚著:“娘的兒子,安靜點,聽娘的話,不要胡鬧……聽話,娘的心肝……”
一聲聲親切入微的呼喚,猶如一道道清涼甜蜜的泉水,注進狼孩兒小龍那顆騷動不安的心靈,一時稍許清醒,控製了心靈的黑暗,壓抑住渾身鼓蕩的獸性的熱血。
媽媽走過去輕輕摟抱住那個瘦小的身子,親切地撫摸著那瑟瑟抖動的肩膀。
接著是漫長半夜的沉默。可狼孩兒小龍再也沒有合過眼,他呆呆地盯著門口,要不就拽動著身上的鐵鏈。當從很近的房後突然傳出那聲奇異的召喚般的長嗥時,狼孩兒似乎終於等到了期盼的東西一樣,身上冷古丁一抖,翻身而起。他微微張開嘴,鼻翅翕動,臉頰如獸類般向上仰起,一雙眼睛閃射出奇異的光,整個神情似乎正在馳向遙遠的荒野世界。媽媽慌了,她把嘴附在他耳邊,一聲聲溫柔而急切地呼喚,送進充滿人性的母愛來召喚著那個受刹誘惑的靈魂。並以此抗衡著那無孔不入的獸類的長嗥,進行著抗衡爭奪,想用人類母性的善的慈愛來戰勝那獸類的野性的召喚,保護自己失而複得的愛子。
媽媽把小龍不斷向外張望的臉扭過來,讓他麵對自己,聽自己說話和撫慰。可是她發現,那雙眼睛變得陌生,雖然對著自己,卻眼神一片茫然,那正在擴散變大的瞳仁似乎極力捕捉著那來自外邊的野性的呼喚。
那魔鬼的嗥叫,又響起來了。從房後,從房西,從房東,從四麵八方,一聲比一聲激烈地傳蕩出來。而爺爺和爸爸的槍聲也隨著響起,可那聲聲令人魂飛魄散的嗥叫始終在響著,槍聲趕不走它。
這邊媽媽的溫柔的母性召喚,也一聲比一聲親切地響在狼孩兒小龍弟弟耳旁。
此時,狼孩兒一一小龍弟弟的臉,痛苦地扭曲起來。極度的內心痛苦和矛盾,使他的牙嘎嘣嘎嘣咬響,雙手不斷地扭掙鐵鏈,身上火燒火燎地發燙,臉孔憋得通紅,眼睛開始充血。那股潛伏在其身上的野性的血,重又鼓蕩起來。他的身子一陣陣激烈地顫抖。
“娘的幾子,別害怕,娘在這兒,娘守著你,安靜點,一切都會過去的……”媽媽哭泣起來,哀傷地哽咽著,緊緊抱住小龍那發燙發抖的身軀和頭顱不放。一陣恐懼感,莫名的恐懼感從腳底升到心頭。她的心在發冷,發抖。
我站在媽媽身旁幫著哄著小龍,又安慰著媽媽。我的心也一陣陣地猛烈跳動,一種不祥的預感陣陣襲來。
母狼再次發出了淒厲哀婉的尖嗥。狼孩兒小龍終於忍不住,張嘴便發出一聲尖利的嗥叫,回應了母狼的召喚。有什麼辦法,他是幾年來吃它的狼奶長大的,那狼奶已變成了熱的血液,流滾在他的身上,而且他也是跟隨著母狼學會生存走上廝殺征途的。對母狼,他比對這位人類母親還熟悉。於是,他內心的防線,那個經爸爸、媽媽、家裏所有親人辛辛苦苦壘築起來的人性的堤壩,一時間全線崩潰了,倒塌了。他凶猛地“嗷兒”一聲大叫,一躍而起。那根拴他的鐵鏈,平時他不斷地磨掙拉拽,一個環已有裂縫,經這次狂烈無比的掙拉,終於嘎嘣一聲徹底斷裂,小龍脫困而出。他掙脫開抱住他的人類母親的懷抱,四肢著地,飛速地撲向門口。
“兒子!小龍!快回來廣媽媽聲曬力竭地喊著,也瘋了般地衝過去從小龍後邊抱住他的腰,淚流滿麵,絕望而擬碎心肺地呼叫著,“兒子,你不能走啊,你不能撇下娘走啊……”
狼孩兒小龍猛回頭,呆誘了一刹那,但他此時已經不知自己是誰,也忘卻了抱住他的人是誰,隻當是要逮住自己的敵人,一張嘴便咬住了媽媽的右肩。眼睛血紅,張牙舞爪,凶惡之極。
“小龍,快鬆開!別咬媽媽!她是咱們的親娘!”我喊叫著衝過去。
可是變瘋狂的小龍毫無顧忌,狠狠咬撕著媽媽肩頭,再用頭猛一撞,媽媽像個草人般倒下去了,肩頭的一塊肉連單衣一起被撕裂開來,鮮紅的血湧流出來。接著,小龍轉身又撲向門去,想打開門閂。
我一時氣極,又被眼前這一幕慘景驚呆,迅速操起牆角一根木棍,衝向小龍。我揮舞著木棍,想把他趕離門口。可小龍一個跳躍,離地幾尺高,撲過來正咬住了我的手腕。我“啊”一聲痛叫,木棍掉地,當狼孩兒正要再咬我喉嚨時,外邊又響起了母狼的嗥叫。於是,小龍放下我,再次衝向門口,撞開門,閃電般撲進那茫茫黑夜中去了。外邊更緊張。
爸爸端著槍,房前房後地追趕母狼。爺爺守護在院門門口,以防母狼衝進來。他們不知道身後屋裏正在發生的事情。他們覺得老母狼也就是這樣搗亂而已,房前房後或近或遠地嗥叫,不會傻到衝進院裏來挨槍子兒。爸爸開了幾次槍,可那黑影飄忽不定,或左或右,像黑夜的幽靈,根本打不中它。
這時他們聽見了屋裏狼孩兒發出的一聲嗥叫。並與外邊的母狼相互回應。爸爸的心一下子提起來。轉眼間,隨著“哐!”地一聲響,下屋的板門被撞開,守在院門口的爺爺還沒有回過神來,一個黑影從他頭上一躍而過,猶如一支飛射的閃箭般投向門外。
“小龍跑了!快攔住他!”我衝出門大喊。媽媽也呻吟著爬出門口,呼喊:“小龍回來!你別走,別撇下娘走啊!”可為時已晚。
當爺爺明白過來從其後邊追過去時,一直不顯身的母狼這回從糞堆後邊跳躥而出,迎接狼孩兒,狼孩兒小龍也“噢一嗚”親熱地嗥叫著,狂喜無比,連蹦帶跳,急切地撲向母狼的懷抱。
這時從房後追出來的爸爸看見了這一幕,氣憤至極,眼睛鼓突要爆裂開來,咬緊牙關,端起槍就朝那一躍而出的母狼開了一槍。“砰!”
大漠狼孩兒郭雪波“砰!”
這是極其渾濁沉悶的爆響,好像用棍棒擊打裝滿沙子的麻袋一樣。但這兩聲槍響,後一聲是爺爺放的,劃破黑沉的夜空,震撼了寂靜的村莊,震撼了空曠蠻荒的漠野,也震撼了村民酣睡的心靈。
子彈是擊中了母狼。可也擊中了狼孩兒小龍。
不知誰的子彈。狼孩兒顫栗了一下,又向母狼踉蹌著走兩步,終於像一頭中彈的小鹿“噗”地倒下了。隻見他四肢抽搐了幾下,痙攣著,喉嚨裏“呼嚕呼嚕”發響,嗥不出聲,呻吟著,痛苦中開始咽氣。子彈擊中咽喉和頭部。這是射程太近,又是在他一刹那跳起時交叉火力擊中的結果。本是射向母狼的子彈,也擊中了他。
母狼受重傷,腿部和胸肚子被擊中。、但母狼並沒逃走。它依然跑向狼孩兒,又親又拱久別的狼孩兒,伸出紅紅的舌頭舔起狼孩兒頭脖處汩汩冒流的鮮血,並叼起狼孩兒就往野外奔。
爸爸和爺爺從驚愕中醒過來,急追過去,嘴裏同時喊著放下我們的孩子。
母狼拖著小龍唰唰地走,很艱難。鮮血也從它的肚腸和前腿根心髒部位咕嘟咕嘟流淌,染紅了沙地。一路灑,一路走,不屈不撓,不死不休地走。不時還停下來舔舐小龍脖頸上的流血處,惟恐狼孩兒流幹了血。
終於,它拖不動了。它的血也流得差不多了。狼孩兒已處在彌留之際,可眼神並不見什麼痛苦之色,而依舊很欣喜地望著母狼,並固定在那裏。他的頭一歪倒向母狼頷下,便不動了。徹底不動了。那雙未來得及閉合的眼睛,仍留有一絲狂熱的野性的餘光,凝視著遠處的漠野,凝視著前方的黑暗。那黑暗的盡處黎明的曙色正在顯露。當然,那黎明已不屬於他了。他那張野性未改的臉,向上微揚著,嘴巴也翹著,於是整個這張臉部又變得更像一個拉長的問號:我是誰?來自何方,去向何方?
那老母狼偎著狼孩兒那瘦小麵漸漸變冷的軀體,似乎像是用自己身體溫暖他保護他,又伸出尖嘴嗅嗅那浸血的頭脖,紅紅的粗礪的舌頭輕輕舔兩下狼孩兒海張問號似的臉,突然發出一聲碎肝裂膽的哭泣般的哀嗥“嗚”。它抬起頭,扭轉脖子,久久盯視著提槍正在靠近的爸爸和爺爺,那雙綠幽幽的光點,冷冷地咄咄逼人地燃燒著,穿透人的心肺和靈魂,同時含滿一種驕傲的狂態,向世界宣示:他一一狼孩兒永遠屬於它,誰也別想奪走,誰也別想讓它們分離!
那母狼就這樣把尖長嘴貼在狼孩兒頭脖上,安安靜靜地閉合了雙眼,再也沒有睜開。它那一下變得老態龍鍾的身軀也沒有再動彈一下,任那紅紅的鮮血從其身上流淌幹淨,澆潤那同樣屬於它的大地。
一切就這樣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