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唯仁者能愛人(1 / 3)

世間的人雄人傑莫不具有龍馬精神。蔡元培的書房中掛著一幅劉海粟為他繪製的畫像,上麵的題詞是:“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亦不知老之將至。”

世間的人雄人傑也莫不是至情至性之人。羅家倫等多位蔡門弟子都曾憶及一件往事:在“七七”事變前兩年,強鄰虎視眈眈,戰爭的陰霾日益濃厚。蔡元培到南京,國民政府行政院長兼外交部長汪精衛請他共進晚餐,用的是西膳。蔡元培苦口婆心,勸汪精衛改變親日立場,收斂親日行為,表明嚴正態度,將抗戰的國策確立不拔。蔡元培說:“關於中日的事情,我們應該堅定,應該以大無畏的精神抵抗,隻要我們抵抗,中國一定有出路。”言猶未畢,蔡元培的眼淚脫眶而出,滴到了酒杯中,他旋即端起那杯摻淚的葡萄酒,一飲而盡。聽其言而觀其行,舉座動容,無不肅然起敬,汪精衛則如坐針氈,神情尷尬,隻好顧左右而言他。愛國,有可能彰顯為叱吒風雲,也有可能表現為溫言規勸。汪精衛若能聽從蔡先生的忠告,不複一意孤行,日後又何至於墮落成漢奸,身敗名裂呢?

凡師長、朋友、同事、門生,都眾口一詞地肯定蔡元培是難得的忠厚長者,與人無忤,與世無爭,但也不約而同地認為蔡元培臨大節而不可奪,堅持原則,明辨是非,“柔亦不茹,剛亦不吐”,絕對不是那種隻知點頭如公雞啄米、堆笑如餓漢盛飯的好好先生,更不是那種八麵玲瓏的水晶球。蔣夢麟是蔡元培的早期弟子,且與蔡元培共事多年,最知乃師之性格,他在回憶錄《西潮·新潮》中寫道:“他從來不疾言厲色對人,但是在氣憤時,他的話也會變得非常快捷、嚴厲、扼要——像法官宣判一樣的簡單明了,也像絨布下麵冒出來的匕首那樣的尖銳。”蔡元培應小事以圓,處大事以方,他“躬自厚而薄責於人”,態度極和藹,使人如坐春風。凡是了解蔡先生的人都清楚,他所講求的“和”,不是和稀泥的“和”,而是“君子和而不同”的“和”,不可通融的事情他一定不會通融,不該合作的事情他一定不會合作。

蔡元培是古風猶存的君子,“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裏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可親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殺而不可辱也”,“可以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這樣渾樸的君子,德操、器量、才學、智慧完備,四項整齊,無一項是短板。

禪家為使弟子頓悟猛省,或不免使用棒喝甚至用木叉叉脖子之類的極端手段。教育家則有別於此,他們通常都要循循善誘,誨人不倦。黃炎培就讀於南洋公學特班時,蔡元培是他的老師,他記憶中的情形是:“全班四十二人,計每生隔十來日聆訓話一次。入室則圖書滿架,吾師長日伏案於其間,無疾言,無慍色,無倦容,皆大悅服……吾師之深心,如山泉有源,隨地湧現矣。”

教育家胡元倓曾用八個字形容蔡元培:“有所不為,無所不容。”有所不為者,狷潔也,非義不取,其行也正。無所不容者,廣大也,兼收並蓄,其量也宏。蔡元培是一位對事有主張、對人無成見的長者。他一生從善如流,卻未嚐疾惡如仇,有容乃大,真可謂百川歸海而不覺其盈。

最有說服力的例子應數辜鴻銘對蔡元培的尊重,這位腦後垂著長辮的滿清遺老不僅精通數門外國語文,而且天生傲骨,目中無人,袁世凱是何許強梁?辜鴻銘卻將此公與北京街頭刷馬桶的老媽子等同視之。但古怪之極的辜老頭子特別信服一個人,這人就是蔡元培。辜鴻銘曾在課堂上對學生宣講:“中國隻有兩個好人:一個是蔡元培,一個是我。因為蔡元培點了翰林之後,不肯做官,就去革命,到現在還是革命;我呢?自從跟張文襄(張之洞)做了前清的官員以後,到現在還是保皇。”1919年6月初,北大教授在紅樓開會,主題是挽留校長蔡元培,眾人均無異議,問題隻是具體怎麼辦理,拍電報呢?還是派代表南下?大家輪番講話,辜鴻銘也登上講台,讚成挽留校長,他的理由特別與眾不同——“校長是我們學校的皇帝,非得挽留不可”,這麼一說就顯得滑稽了。好在大家的立場和意見一致,才沒人選擇這個時候跟辜老頭子抬杠。有趣的是,梁漱溟後來也稱蔡元培好比漢高祖,他本人無須東征西討,就可集合天下英雄,共圖大事,打了敗場總能贏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