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人的交集很偶然,但這種偶然的交集可能種下善因,結出善果。
1898年秋天,蔡元培辭官(翰林院編修)回鄉(紹興),出任中西學堂監督。這是蔡元培任職於新式學校的“試筆之作”。事隔多年,蔣夢麟的回憶依舊鮮活:“一個秋月當空的晚上,在紹興中西學堂的花廳裏,佳賓會集,杯盤交錯。忽地有一位文質彬彬、身材短小、儒雅風流、韶華三十餘的才子,在席間高舉了酒杯,大聲道:‘康有為,梁啟超,變法不徹底,哼!我……’大家一陣大笑,掌聲如雨打芭蕉。”“說到激烈時,他高舉右臂大喊道:‘我蔡元培可不這樣。除非你推翻滿清,否則任何改革都不可能!’”就在那一年,蔣夢麟幸運地成為了“革命翰林”蔡元培的弟子。
二十一年彈指一揮間。1919年,五四學潮如同驚濤拍岸的海嘯,浩大的聲浪席卷全國,北洋政府遷怒於北大校長蔡元培,一時間謠言滿天飛,甚至有炮轟北大和刺殺蔡校長的極端說法在市井流傳。蔡元培救出被捕的學生之後,以不與政府合作的斷然態度采取主動,辭職南歸,打算在西湖邊息影林泉。不久,國內形勢由寒趨暖,北大師生和社會各界的熱忱挽留使蔡元培回心轉意,但他當初離開京城時信誓旦旦,總不能就這樣徑直北還。湯爾和是蔡元培的老友,此公多謀善斷,樂為智囊,他想出一個新鮮主意,由蔣夢麟代理北大校長,作為緩衝環節,蔡元培在杭州養病一段時間後再回北大掌校不遲。如此一來,既可以打通窒礙,多方麵照應周全,又可以靜觀其變,進退自如。當時,蔣夢麟是江蘇教育會理事和《新教育》雜誌主編,他以抽身不易為由,婉拒再三。湯爾和則許以“半年在京,半年在滬,可兼顧而不至偏廢”的香餑餑,遂一鼓成擒。
1919年7月14日,蔡元培邀請蔣夢麟、湯爾和一起遊覽杭州花塢。遊山玩水隻是一個巧妙的鋪墊,在那個雨後黃昏,蔡元培在餐桌上“決請夢麟代表至校辦事”。蔡元培用一貫溫和的語氣說:“大學生皆有自治能力者,君可為我代表到校執行校務,一切印信皆交君帶去,責任仍由我負之。”具體的方案是,蔣夢麟以總務長的名義代理校長職務。蔣夢麟思忖再三,提出兩點要求:一、隻代表蔡公個人,而非代表北京大學校長;二、僅為蔡公的督印者。蔡元培頷首表示同意。
1919年7月20日,蔣夢麟偕湯爾和從杭州啟程前往北京,陪同的還有北大學生會代表張國燾。翌日,蔡元培在《北京大學日刊》上發表《蔣夢麟代辦北大校務啟事》:“元培因各方麵督促,不能不回校任事。唯胃病未瘳,一時不能到京。今請蔣夢麟教授代表,已以公事圖章交與蔣教授。嗣後一切公牘,均由蔣教授代為簽行。校中事務,請諸君均與蔣教授接洽辦理。”教育部即行批準蔡元培的請求,同意由蔣夢麟代理北大校長職務。程序完全合法,北大評議會的部分教授也顧全大局,收起種種先入為主的成見,下一步就看蔣夢麟如何拿出他的看家本領來串演這台大戲了。
1919年7月22日,北大全體學生齊集理科樓歡迎蔣夢麟。這次集會與其說是北大學生歡迎他代理校政,還不如說是歡迎蔡元培的影子重返校園。蔣夢麟即席演講,先介紹蔡元培的近況,然後進入主題,他強調:蔡元培先生的美德和集中西文化於一身的精神是從學問中得來的,諸君當以學問為莫大的任務。他特別強調:西方先進國家擁有今天的文化成就,是長期積累的結果。“故救國之要道,在從事增進文化之基礎工作,而以自己的學問功夫為立腳點,此豈搖旗呐喊之運動所可幾……故救國當謀文化之增進,而負此增進文化之責者,唯有青年學生。現在青年作救國運動,今日反對這個,明日反對那個,忙得不得了,真似苦恨年年壓針線,為他人補破衣裳。終不是根本辦法。吾人若真要救國,先要謀文化之增進。日日補破衣裳,東補西爛,有何益處?深望諸君,本自治之能力,研究學術,發揮一切,以期增高文化,又須養成強健之體魄,團結之精神,以備將來改良社會,創造文化,與負各種重大責任。總期造成一顆光明燦爛的寶星,照耀全國,照耀亞東,照耀世界,照耀千百年而無窮。”演講結束後,北大師生報以熱烈的掌聲,既然他們信任蔡元培,蔡元培又信任蔣夢麟,他們就決定暫時給予蔣夢麟一個盡興表演的舞台。
蔣夢麟在北大毫無根基,他臨危受命,麵對的“爛攤子”頗為棘手。“半年的欠款,六百饑餓教職員,三千惹禍的學生,交到我手裏,叫我怎麼辦?”他出言謹慎,亮出低姿態,在教職員會議上說:“我隻是蔡先生派來代捺印子的,一切仍由各位主持。”蔣夢麟安戢[ānjí,安定]人心,恢複秩序,謹守蔡校長餘緒,繼續提倡德先生(民主)和賽先生(科學),“把學術自由的風氣,維持不墮”,使北大重新回歸到寧謐的書香氛圍之中。有趣的是,蔣夢麟代理北大校長不久,孫中山給他寫了一封信,其中有“率領三千子弟,助我革命”之語,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了。
1919年8月,蔣夢麟寫信給《時事新報》主編張東蓀,談及他在北大的短期經曆,字裏行間洋溢著欣慰感和成就感:“我21日到北京以來,吃了不少的苦,好像以一個人投在蛛網裏麵,動一動就有蛛子從那屋角裏跳出來咬你。唉!若無破釜沉舟的決心,早被嚇退了。人人說市中有虎,我說我任憑虎吞了我就罷了;沒有吞我以前,我不妨做些做人應該做的事。我記得王守仁有句話:‘東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銜其頭;西家兒童不識虎,執策驅虎如驅牛。’我又記得《四書》裏有句話:‘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不生傷害之心,不生貪圖之心,還會有什麼不善)?’我本了這個精神,向前奮鬥,過了半月,諸事已有端倪。我對於校內校外幫我忙的人,終身感激他們——他們不是幫我的忙,是幫中華民國的忙。現在大學裏麵,教務、事務都積極進行,新生取了四百人,上海投考的結果亦已揭曉,取了九十一人。下半年的課程,已經起首安排。教職員方麵,精神一致,都天天興高采烈的做事。你若來看一看,必以為大學這回並沒有經過什麼風潮。學生方麵更不必說了,這班青年,個個是很可愛的。並不是說空話,我實在愛他們。他們對我說,此後他們要一心盡瘁學術,定要把這個北大成了中國的文化最高中心;這班青年的眼光是很遠的。我有一句話,要給在上海的諸位先生講,北大學生是全體一個精神的,並沒有分迎甲、迎乙的派別。”
1919年9月,蔡元培返回北大,蔣夢麟交還權杖,專任總務長。他在回憶錄《西潮·新潮》中寫道:“北大再度改組,基礎益臻健全。新設總務處,由總務長處理校中庶務。原有處室也有所調整,使成為一個係統化的有機體,教務長負責教務。校中最高立法機構是評議會,會員由教授互選;教務長、總務長,以及各院院長為當然會員。評議會有權製訂各項規程,授予學位,並維持學生風紀。各行政委員會則負責行政工作。北大於是走上教授治校的道路。學生自治會受到鼓勵,以實現民主精神。”對此變盤,蔣夢麟還有一個更形象的說法:“北京大學為新思潮發源地。既有新精神,不可不有新組織,猶有新酒,不可不造一新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