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有功:功在北大(3 / 3)

亂世八風勁吹,狂潮迭起,為了確保學生專心於學業,蔣夢麟主持製定《國立北京大學學則》,其主要內容為:取消選科單位製,實行學分製;在管理環節上,遵循北大傳統,自由寬容,個性發展不受限製,師生之間達成“隻有陶冶,而無訓練”的共識;建立學術團體,營造學術氛圍,開展中外學術交流,期以“教育救國”“學術救國”。

在第二個七年,蔣夢麟的改革收獲奇效,“科學教學和學術研究的水準提高了。對中國曆史和文學的研究也在認真進行。教授們有充裕的時間從事研究,同時誘導學生集中精力追求學問,一度曾是革命活動和學生運動漩渦的北大,已經逐漸變為學術中心”,這份成績單拿出來,不服氣的人是不多的。

無奈形勢比人強,日寇步步進逼,華北已放不下一張寧靜的書桌,北大、清華、南開三校南遷,整合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北京大學率先遷到長沙,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和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尚在途中。有人擔心三所大學合並在一起難免同床異夢,便向蔣夢麟提議:“假使張、梅兩位校長不來,我們就拆夥好了。”聽完這些議論和主張,蔣夢麟一改平時的溫文爾雅,聲色俱厲地批評道:“你們這種主張要不得,政府決定要辦一所臨時大學,是要把平津幾個重要的學府在後方繼續下去。我們既然來了,不管有什麼困難,一定要辦起來,不能夠因為張伯苓先生不來,我們就不辦了。這樣一點決心都沒有,還談什麼長期抗戰?”

西南聯大因抗戰而創立,其體製相當特殊(由北大、清華、南開三所大學的校長出任校務委員會常委,輪流執政,因蔣夢麟兼任紅十字會中國總會會長,張伯苓在政府也另有兼職,兩人長期不在昆明,梅貽琦實負全責),獨立中有融合,融合中有獨立。從一開始,蔣夢麟就對聯大事務采取不爭和無為的立場,當北大與清華的利益發生衝突時,外界的印象多半是北大吃癟,清華吃香,在眾人心目中,西南聯大的實際掌舵人也是梅老板,而不是蔣老板。久而久之,那些習慣於顧盼自雄的北大教授鬱積了難以宣泄的憤懣之情,蔣夢麟遂成為眾矢之的和眾怨之藪。謝興堯即嚴厲批評蔣夢麟以“整齊劃一”的清華精神改造“獨立自由”的北大精神。1945年,北大教員暗中聯合,一場“倒蔣迎胡”的風潮不可遏止,在他們心目中,卸職大使、尚在美國養病的胡適乃是北大校長的不二佳選。同年6月,蔣夢麟出任行政院秘書長,等於倒提寶劍,授人以柄,北大教員的攻擊“武器”更為犀利。為此傅斯年一度金剛怒目,與蔣夢麟當麵發生爭吵,所幸蔣夢麟經一夕反思而幡然省悟,向傅斯年表示遵從眾議。1929年,蔣夢麟在國民政府教育部長任內,親手製定《大學組織法》,其中有一條剛性規定:大學校長不得兼任政府官員。此時,他任職行政院秘書長,觸犯了自訂的禁條,不說是作法自斃,也算是作繭自縛吧。

1945年8月,蔣夢麟退出西南聯大,辭去北大校長,繼任者果然是眾望所歸的胡適,後者因病滯留美國,由傅斯年代理北大校長職務。

蔡元培奠基,蔣夢麟造房,胡適封頂,北大的傳統續續而不斷,那三十多年,是北大最輝煌的時期。蔣夢麟承上啟下,掌校時間最長,自然功不可沒。蔣夢麟的特點是什麼?勇於負責,銳意進取,任勞任怨,務實求真,此為世所公認。蔣複璁將蔣夢麟一生心得概括為:“以儒立身,以道處世,以墨治學,以西辦事。”鄭逸梅在《學林散葉》中的記載則更加有趣:“抗戰中,蔣夢麟當北大校長,曾說自己平生做事全憑三子,‘以孔子做人,以老子處世,以鬼子辦事’。所謂‘鬼子’者,洋鬼子也。指以科學精神辦事。”陳雪屏則看重蔣夢麟的用人不疑和超脫的處世態度,“他尊重個人自由:凡個人行為之不涉及公眾權益者,他絕不過問或批評;凡他的同事在分層負責的範圍內所決定的事項,他從不挑剔或幹預。他信服老莊的道理,對於屑細的是非之爭與成虧之辨看得很淡。因此他能夠超脫於複雜的人事糾紛之上。”

1950年12月17日,北大建校五十二周年紀念會在台北舉行,傅斯年登台演講,實話實說:蔣夢麟的學問不如蔡元培,辦事卻比蔡元培高明。他的學問比不上胡適,但辦事卻比胡適高明。傅斯年演講完畢,蔣夢麟笑著應和:“孟真,你這話對極了!所以他們兩位是北大的功臣,我們兩人不過是北大的功狗。”自謙歸自謙,在蔣夢麟內心,能做北大的“功狗”,何嚐不是一樣的快愜和滿足。何況做這樣的“功狗”,不會遭遇“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悲劇下場,他又何樂而不為。

有人說,蔣夢麟的學問不是頂尖級的,但他的知識麵寬,口才好,處事公平,待人熱忱,往往能以德服人。他擔任北大校長多年,深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晚年他回憶自己在北大的經曆,自謙是個萬金油樣的角色:“有人說北京大學好比是梁山泊,我說那麼我就是一個無用的宋江,一無所長,不過什麼都知道一點。因為我知道一些近代文藝發展的曆史,稍有空閑時,也讀他們的作品,同時常聽他們的談論。古語所謂:‘家近通衢,不問而多知。’我在大學多年,雖對各種學問都知道一些,但總是博而不專,就是這個道理。”但凡讀過蔣夢麟的回憶錄《西潮·新潮》的人,都會承認他學養深厚,文筆瀟灑,具備繁茂的感情和豐沛的理智,大事小事均能娓娓道來,史識既出眾,見地也非凡,不愧為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哲學博士、教育學博士,不愧為實用主義哲學家杜威的入室弟子。姑舉《西潮·新潮》中的一段妙論為例:

中國對西方文化的反感,正像一個人吃得過飽而鬧胃痛以後對食物的反感。1898年的康梁維新運動,隻是吃得過量的毛病;1900年的“義和團之亂”,則是一次嚴重而複雜的消化不良症,結果中國硬被拖上手術台,由西醫來開刀,這些西醫就是八國聯軍。這次醫藥費相當可觀,共計四億五千萬兩銀子,而且她幾乎在這次手術中喪命。

匪夷所思的是,蔣夢麟躲空襲警報時用英文寫成《西潮》的初稿,由於他在防空洞中經常隻能席地而坐,光線頗為幽暗,英文比漢字更易對付,閉著眼睛都可下筆。洞中文思如泉,洞外炸彈如雨,如此潛心著書的人怕是絕無僅有吧。

蔡元培沒有把北大校長當成官來做,蔣夢麟也沒有把北大校長當成官來做,這就對了。他做官是根本不行的,懸鵠甚高,求治過急,被人認為剛愎自用,一意孤行。他在教育部長任上時,國民黨元老吳稚暉當麵批評他“無大臣之風”,劉半農聽說此事後,特意贈給他一方“無大臣之風”的圖章,以為雅謔。

有人說,蔣夢麟是北大精神堅定不移的捍衛者,北大之為北大,沒有蔡元培不行,沒有胡適不行,沒有蔣夢麟同樣不行,在北大完整的龍骨架中,他對腹背的支撐作用絕對不可低估。當初,蔡元培毅然選定蔣夢麟代理北大校長,使北大幸運地收獲到一位傑出的行政幹才,知人之明實非淺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