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西深山的桃花源中返回俗世,徽因和思成還沒從喜悅中回過神,就聽聞了日本全麵入侵中國的噩耗。這對他們來說,不僅是一個世界的崩潰與驚惶,更是“黑雲壓城城欲摧”的國難當頭。那是怎樣的一個黑暗時期啊,軍隊從城中走過,每天都能聽見門外士兵的喧嘩和挖塹壕的號子,孩子的啼哭偶爾一兩聲,就被惶恐的保姆捂住嘴變成了壓抑的哽咽。

可是徽因和思成最擔心的,並不是全家老少的安危,而是營造學社幾年來積累的大量資料。深思熟慮後,他們將這些資料放到了他們認為——在當時看來也確實如此——最安全的地方,天津英租界英資銀行保險庫的地下室。

為這資料做好了萬全的考慮,可是他們並沒馬上離開。梁從誡回憶道:“戰爭對於父母來說意味著什麼,他們當時也許想得不很具體,但對於需要作出的犧牲,他們是有所準備的。這點,在母親1937年8月回到北平後給正在北戴河隨親戚度假的8歲的姐姐寫的一封信裏(奇跡般地保存了下來),表達得十分明確。母親教育姐姐要勇敢,並告訴她,爸爸媽媽‘不怕打仗,更不怕日本人’,因此,她也要‘什麼都頂有決心才好’。”他們在北平教授致政府的呼籲書上簽了名,請求政府抗日,以實際行動支持宋哲元。

可是當時政府的所作所為,傷透了這群知識分子的心。很快,北京城的大街小巷飄滿了日本的太陽旗——日軍占領了北平。日本人進駐後,最著急的就是籠絡能人為他們做事,沒多久,他們夫婦就收到了來自“東亞共榮協會”的邀請函。這個時候,他們才知道日本人已經打起了他們的主意,不走不行了。

徽因和思成並不怕旅行,那麼多考察的時光給他們帶來了太多行路的經驗。可是,這樣因為外國人的侵略,背井離鄉地流亡,卻使他們身心俱疲。思成這時候被診斷出脊椎軟組織硬化症,不得不時刻穿著一個支撐脊柱的鐵背心,而徽因的肺部空洞更需要注意,稍有不慎就會演化成更大的後果。

他們的第一站是梁家在天津意大利租界的房子,在當時來看這確實是個很好的選擇,可是並沒能停留很久。根據慰梅的回憶,那時他們還抱有戰爭能夠很快結束的希望和天真:“發生了這麼多事,我們都不知道從哪裏說起。總之我們都是好好的,一個星期之前我們到達天津,將要坐船到青島去,從那裏再經過濟南,去到換車船不超過五次的任何地方——最好是長沙,而其間的空襲要盡可能得少。到那時候戰爭就打贏了,對我們來說永遠結束了。”

可是事實往往不盡如人意,在徽因給沈從文的信件中我們可以窺見一斑:“由盧溝橋事變到現在,我們把中國所有的鐵路都走了一遍,帶著行李、小孩,扶著老母,由天津到長沙,共計上下舟車十六次,進出旅店十二次。”長途跋涉後,他們終於抵達了長沙這個他們認為暫時安全的地方。

可是長沙並非他們想象中的樂土——頭頂上每天都有飛機隆隆飛過,造成的低氣壓使人連氣都喘不上來。在這樣的環境下,長沙依然越來越擁擠,街上擠滿了逃難的人群,飛機的警報和人們的哭號每天縈繞在城中,久久不能散去。

徽因他們並沒被這樣的現實所擊倒,清華和北大的一些教授和文化界的朋友們也陸續到了長沙。他們經常晚上聚在一起,到徽因他們的臨時住所相聚。“太太客廳”變成了家徒四壁的簡陋房間,舒適的沙發換成了小小的板凳和馬紮,咖啡和香茗變成了小爐子上的簡餐……可是女主人還是那個女主人,睿智、自信、樂觀、向上,客人們仿佛回到了北平那些個暖洋洋的星期六下午,回到了和平的舊時。徽因給慰梅的信中說:“一到晚上,你會遇到一些從前在北京每星期六聚會的朋友們在這兒那兒閑逛,到婦孺們來此地共赴‘國難’的家宅裏尋找一絲家庭的溫暖……在這三間房子裏,我們實際上做著以前在整個北總布胡同三號做的一切事情。對於過去有許多笑話和歎息,但總的來說我們的情緒還很高。”可是樂觀的心情並不能改變戰況的不樂觀,她說:“我們從山西回北平時,盧溝橋事變已經發生一個多星期了,我們親眼看到那一帶的防禦能力幾乎等於‘雞蛋’。我就不相信一抗戰就能有怎樣了不起的防禦抗擊能力,閻老西的軍隊根本就不堪一擊。天氣已經開始冷了,3個月前,我們在那邊已穿過棉衣。看看街上那些過路的士兵,他們穿的是什麼?真不敢想,他們在怎樣的情形下活著或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