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本不十分美麗,花朵那麼小,香氣又那麼淡。既沒有牡丹華貴的國色天香,又不像芍藥嬌豔的嫵媚多姿。它的美,勝在它開放的環境,寒冬臘月,“雪虐風號愈凜然”。隻有在刻骨的寒冷下,方可見梅的品格。

鬆樹本不十分討喜,卻針葉如鐵。既不似柳絲款款輕舞惹人醉,也不像桃花、梨花團團簇簇迷人眼。它的美,勝在它生長的位置,刀刻的石峰上,唯有它依然鬱鬱蔥蔥。“千磨萬擊還堅勁”,隻有絕境的險峰,方可見鬆的風骨。

在李莊的那段歲月,即使是走過的人再回頭看,也是觸目驚心。戰時的危機四伏,小鎮的惡劣氣候,通脹的經濟條件,肺癆的久病不愈……如此種種,無一不是致命的。

總算是上天眷顧,她並沒有被病魔打倒,可是隨後接二連三的打擊卻是更加撕心裂肺的。先是他們在昆明的那些弟弟們,那幾個可愛的空軍小夥子,隨著戰事的加緊,又因為政府和敵軍的戰鬥設備相差實在懸殊,他們接二連三地在戰鬥中犧牲了。這些年輕人沒有一個是在地麵死去,有些死得十分壯烈。他們的家在敵占區,陣亡後遺物便統統寄到梁家來。每一次收到這些東西,對徽因便增加了一分打擊,淚流不止如同死過一次……最後一個人的東西捎來時,她哭得淚水都幹了。

她從來都不是軟弱的女性,如此悲慟自是因為她早就將這些患難與共的大男孩兒當作了自己的家人,親弟弟一般。可是誰能想到,這樣的打擊對她來說還並不是最痛苦的。

1941年,徽因那向來聰明而要強的異母弟弟林恒,在一次空中作戰中失去了年輕的生命。思成給友人的信中,用顫抖的筆觸描繪了他知道這一噩耗的詳細信息,寫出他如何知道“小弟弟林恒”犧牲的消息。在給慰梅的信中寫道:“3月14日(1941年),她的,就是我們在北總布胡同時叫三爺的那個孩子,在成都上空的一次空戰中犧牲了。我隻好到成都去給他料理後事,直到4月14日才到家,我發現徽因的病比她在信裏告訴我的要厲害得多。盡管是在病中,她勇敢地麵對了這一悲慘的消息。”

在同一個信封裏有徽因的一個字條:“我的小弟弟,他是一個出色的飛行員,在一次空戰中,在擊落一架日寇飛機以後,我可憐的弟弟,他自己也因為被擊中頭部而墜落犧牲了。”

梁從誡在提及這件事時,回憶得更加細致:“那一次,由於後方防空警戒係統的無能,大批日機已經飛臨成都上空,我方僅有的幾架驅逐機才得到命令,倉促起飛迎戰,卻已經遲了。三舅(林恒)的座機剛剛離開跑道,沒有拉起來就被敵人居高臨下地擊落在離跑道盡頭隻有幾百米的地方。他甚至沒有來得及參加一次像樣的戰鬥,就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無論事實的真相是什麼樣的,這件事造成的打擊對徽因來說無疑是悲慟欲絕的。思成知道這一點,所以並沒有立刻告訴徽因,而是自己去成都處理了林恒的後事,可是紙包不住火,病榻上的徽因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雖然堅強仍悲痛欲絕。

她的生命中總是有人離開,十幾歲便失去了疼愛她的父親,二十幾歲又失去了半師半友的徐誌摩,可是那個時候,她的身邊有無數的人扶持她、鼓勵她,帶她走出陰霾。可是在李莊的她,本身已經搖搖欲墜,親友又天各一方,難得能得到一星半點兒的消息就是最好的安慰,但傳來的又總是失去他們的噩耗。這對她來說,就是在心頭一刀一刀地割肉。

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寫出了《哭三弟恒——三十年空戰陣亡》。這詩絕不是寫給林恒一人的,她的心裏湧動的幾乎噴薄的悲愴和憤怒是為了那麼多在戰爭中死去的年輕戰士。這首詩和她平時的作品風格完全不同,幾乎是咬著牙含著淚完成的,沒有過多的修飾和修辭,沒有華麗的辭藻和抒情,一字一句都是血,一點一滴都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