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十月以後,他開始處於經常性的昏迷狀態,靠輸液維係生命。梅魁姊妹再也聽不到他說什麼了。可是有一天,梅魁又聽到了他在痛苦中微弱地呻吟,便握著他的手連聲呼喊:“伯伯,伯伯……”他睜開了眼。一個醫生問他:“你聽見了嗎?誰在叫你?”
正當梅魁發出無望的號哭聲時,伯伯竟然發出了嘶啞的,然而清晰的聲音:“我聽見了,是我的大侄女梅魁,我的親人,我的女兒,我的同誌在叫我。”
“伯伯,你覺得怎麼樣?”她見他在咂著焦枯的嘴唇,又問:“伯伯,你渴嗎?餓嗎?你想吃點什麼?”
他斷續地說:“我要吃……要吃,梅魁,我想吃白蘭瓜……我們西北的白蘭瓜,過去,我渴的時候,就想吃,想吃,白蘭瓜,可好吃呀……”
梅魁欣喜地對醫生喊起來:“醫生,醫生,他說,他想吃白蘭瓜……”
醫生搖搖頭,告訴梅魁,他的時間不多了。
這以後,他又醒來過一次。一字一頓對梅魁吩咐:“我死以後,把我的骨灰送到家鄉,不要和人家說,不要打擾人家。你們把它埋了,上頭種一棵蘋果,讓我最後報答家鄉的土地,報答父老鄉親。”
此後,又是一連多少天,他人事不知。梅魁和弟妹們不能成天守在他床前,他們要上班。梅魁曾提出由專案人員陪她一同向本單位領導請假。專案人員說需要報告請示。梅魁單位的黨委書記同情她,但說有關部門不來證明,我怎麼準你假,這個政治責任太重。梅魁趁休假日再去時,一位護士告訴她,他又曾醒來一次,問起:“有誰來過嗎?”護士向他搖了搖頭,他側過頭,在枕上留下了一攤淚。
臨死,可能是常說的那種“回光返照”吧,他特別地清醒了,指著糊在窗戶上的報紙,揮動他幹柴似的手臂,喊叫:“撕了,撕了!”專案人員沒有理會他的這一最後的要求,他狂怒地喊叫起來:“啊——!啊——!”他掙紮不起,因為他的全身都癱瘓了。他隻得用他的牙齒咬著被角,用他僅能活動的右手撕扯著被麵和棉絮,一直把它扯得粉碎,一直扯得他自己牙床流血,嘴唇撕裂,一直扯得他淚盡力枯!
啊!我們的彭老總啊!這個五十八年前洞庭湖區的挑堤工,那時他曾運足十八歲這個年紀上的正當旺盛的火氣和力量,一拳將一個克扣堤工血汗錢的工頭打得趴地不起。然後將自己僅有的一床破棉絮包上卵石,沉到湖底,當著他的窮朋友們跪下對天盟誓:“我彭宗伢子找不到一個叫你們揚頭見天日的地方,我就像我的破被一樣沉到湖心,永不回來見你們!”從那時候起,將近六十年來,他沒有一時一刻背棄自己的工人農民兄弟,背棄自己對天盟下的誓言,跟著黨為工農勞苦大眾奪來了一個陽光燦爛的新中國!雖然他自己在臨終前沒有被應允看到一絲陽光,他依然是愛憎分明的。護士對他說:“你不要這樣,不要怪我們,我們是普通群眾……”他說:“我謝謝你們!我撕的是國民黨特務……”
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十四時五十二分,這位曾經名揚中外的傑出的軍事家和政治家,我們中國無產階級將永遠引為驕傲的忠誠戰士終於停止了呼吸。其時,他的親人們正好不在他身邊;其後,隻有梅魁在他的遺體旁慟哭過片刻,遺體便被緊急運走,秘密地火化了。
那一天,不僅在全中國,即令在他死去的醫院,人們也毫不感覺到發生了什麼事情。那一天,一家報紙登載的一篇批林批孔的文章上,還點了他的名字,說他和林彪是“一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