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老太爺斜倚在他那張乾隆年間的檀木椅上,包口鴉片煙作了個深呼吸,讓香醇濃烈的煙味兒在胸肺裏長長過了一道,這才舒緩過一口氣來。這個每日早餐後的慣例已經延續很長一段時日了,不是因為蘇老太爺聽信了“飯後一袋煙”的俗語,而是因為他找到了“快活似神仙”的感覺,這樣的日子對於蘇老爺來說最早可以追溯到五十年前。
這是一個深處於大片崇山峻嶺之中的村子,在這片山巒的村子裏蘇家是唯一的名門望族。蘇家嫡出的男丁往往二十出頭就成親,成了親就生娃,生了娃就像完成了任務般開始享福,享福的蘇家少爺毫無例外地都喜愛這能找著神仙感覺的一口。在寬闊在龍頭椅子上躺下,看著最漂亮的收房丫頭將煙土從大紅紙盒子裏一點兒一點兒撥出來放進煙槍,開了紙煤點著後自己先引一口火,再將槍嘴兒湊過來,隻要稍稍欠起身,於是最香醇的洋土味兒就順著煙嘴兒流入自己嘴裏,心裏,肺裏,再傳到全身每一條神經。
“狐狸精!”大多時候正室太太都倒在丈夫旁邊跟丈夫“夫唱婦隨”,不過她可不要這名為丫頭實為妾室的女人服侍,她寧可自己放煙膏、點火、引火,待第一口煙吸進肺裏治了治癮蟲兒後,然後總是不忘狠狠地肚裏罵上這麼一句。
到民國十五年的時候,當年的“蘇大少”已經成了“蘇老太爺”。
“蘇老太爺”並非浪得虛名,不但兒子們全都已長大成人,最大的孫子也已經二十五歲。罵人的元配在三十年前入了土,跟著各位姨太太也陸續壽終正寢,當年巧笑嫣然的收房丫頭是他目前碩果僅存的老伴。
雖然她那一張豔如桃花的臉已經失去了往日神采,變作了一隻至少下樹二十天的橘皮,但眼下她卻名正言順地躺在當年正室占據著的位置。
她也點煙,動作因熟練而從容,煙霧騰騰升起,而蘇老太爺這頭的煙霧反而少了許多。他除了深吸第一口外,其它則隻是淺淺地應付幾下,然後便放下煙槍,在大兒子的扶持下緩緩坐起來,神態和氣地說道:“開春的秧子該插就得插了。東頭那些個田該佃也就得佃出了。徐老八借的三塊銀洋啥時候還也得有個準信,咋說這大戶人家也有大戶人家的苦處,該做的事就得做。還有,秀容的嫁妝都備齊了?”
說到這裏,他的眼角忍不住瞟了瞟一旁臥著的妻子。
蘇秀容是他的次子德仁的女兒。當年他新娶了縣城裏府衙文書的女兒,又與自己的丫頭紅翠陳倉暗度,以致紅翠珠胎暗結。蘇老太爺的父親知道這事兒後就做主讓他將紅翠收房,條件是孩子生下來無論男女都不可居長,所以次子德仁的年齡其實比長子德厚要大七個月。這次輪到出嫁的秀容是德仁的次女,其實蘇老太爺並不情願秀容就這樣嫁出去,因為秀容長得實在太像她奶奶,完全再現當年周紅翠的傾國傾城,蘇家所有女兒中,就數她最美麗。
蘇老太爺當年雖然做了不大正經的事,可總之還算是個正經的人。除了紅翠,他這輩子再沒亂來過一回,其他三房姨太都是明媒正娶。可惜都短命,最長命的死於十五年前,終年三十七歲。
一房元配,三房姨太再加個收房丫頭,為他留下了十四男七女。這十四男七女成年後,又為他添了四十五名男孫十二名女孫。蘇秀容在這十二名女孫中居老六。
早飯後的常例是兒子們都要到蘇老太爺房裏請安,主事的德厚德義德仁德勝四兄弟以及已經成年的長孫旭照照例垂手站在最前麵。今日老太爺的話不多,吩咐的事卻不少。開春的秧田還沒有犁,德厚安排插秧的短工人手也不齊,今日還得再去找找;東頭那塊坡田太陡,懸崖邊兒的地段,佃田的告示貼也貼了,熟人托也托了,可接手的農戶就愣是沒有;至於徐老八,那是塊硬骨頭。不是老徐賴賬,實在家裏揭不開鍋,哪有現錢還,隻好隔三岔五的例行催催也就是了。隻有秀容的事倒算喜,前麵五個女兒出嫁,排場大而且風光講究,這回輪到老太爺最鍾愛的六姑娘,怎麼可以馬虎。再說這湖南省城裏還有蘇家做生意的叔伯兄弟,再加上生意場上的朋友都看著呢,這麵子不可丟,這名聲不能壞。
這邊德義已經在報禮單。
“……七鑼八鼓的班子是省城裏最出名的角兒,一色的徽班腔,預備了七天的戲,出出不同,都是喜慶的段子;炮仗是大串子爆竹到五彩禮花都有,最大的一朵是龍鳳呈祥、吉祥如意的字兒,應老板說放得上十層樓空中,八裏地外都瞧得見……”
“嫁妝的第一路子是八挑細軟,盡一色的絲棉貨;想著對麵也是行家出身,所以訂的都是蜀繡,省得湘式手法的貨色拿出去著人挑漏眼兒。不過這間蜀繡坊的貨可精美,前清老佛爺都瞧得上,著他們出多少進多少,真真正正的貢品。若非眼下民國了,這東西再多錢也買不著。還有芳草齋的八色糕點、慶瑞坊的的八件首飾也都入了禮盒;親家於老爺於老夫人也各封了禮……”
“隻莫忘了於家也是綢緞出身。”蘇老太爺對德義的長篇大論並不置可否,一如既往閉著眼說話,“於老的禮封重些也無妨,回頭德生要跟他們在生意上打些交道。”
“是,爹。”德義垂手彎腰。
“旁的事擱一擱不打緊,這椿事不能辦砸,你們都各忙各的去吧。德厚,佃田的事你先放下,去老陳那裏支些銀洋,給於老多添點禮。”
“是,爹。”德厚也垂著手。
然後隻聽窸窸窣窣的聲音,那是十來個候在廂房中的兒子和三名成年孫子輕手輕腳出門的聲音。蘇老太爺耳裏聽著這聲音,閉著眼享受這兒孫滿堂的滿足,等聲音完全消失後才開始放鬆腰身,他想再次躺下來清靜地品味一下正宗洋土的醇味兒的時候,一抬頭卻見德仁還站在那兒。
“德仁呀……還有什麼事?”換個人這樣不聲不響地站著不走,他一定早就皺起眉來了。不過對德仁這個名義上的次子,無論從紅翠的原因還是他屈居老二的緣故,蘇老太爺從來都是和顏悅色。
“昨日兒子收到了一封信。”德仁低頭垂手,手裏空空的。他不緊不慢地說話,不帶一點感情色彩,好像隻是旁觀者在描述一件事。“是村西頭王三送來的。兒子見信封上寫著的父親親啟,還以為是旭升從縣城帶信回來,但打開才看一個頭,卻原來是德信兄弟的信,是寫給父親您的。”
他這幾句平淡的話,卻仿佛在椅子上突然放了一支尖端朝上的針,刺得蘇老太爺一下翻身坐起來。“德信?德信寫信來……他……他都說了些啥?”
“他……信是寫給父親的,兒子怎敢竊視。”
“我問德信在信裏說了些啥。”蘇老太爺的語氣重了點,“長兄如父,不算竊視。”
“德信說他最近要回來。”
蘇老太爺坐得更直,眉頭卻同時皺了起來:“回來?他說他要回來?啥時候?”
德仁道:“信在路上誤了些時候,這樣算來,不定就這幾日。”
蘇德信的歸來和蘇秀容戲劇人生開始發生在同一天。
自於家下聘以來,蘇秀容就以一個女孩子待嫁的心情很單純地等著出嫁離家的那一天。山村的女孩子對於婚姻,完全沒有一點概念,她隻知道女孩子到了十六歲就該出嫁。對於婚姻的內容,她一片空白,一個人空想半天最後的結論也不過是易地而居。易地而居的意義對於她來說,隻有一個——離開蘇家大宅。
離開這個蘇家大宅,是她向往已久的事。
在蘇家,秀容算是受寵的孩子。十六歲的蘇秀容長著彎月般的眉清水般的目蔻丹染就的唇烏雲籠罩的發,她在蘇老太爺麵前走過,身形飄逸柔弱宛如春風拂拭,在她身上尋不著地主女兒的矯揉,也找不到鄉村女孩的粗糙,她細膩如上天雕就的一塊玉,晶瑩透明。這情景竟時常令蘇老太爺會產生時光倒轉紅翠一如當年的錯覺,這也是蘇老太爺在她的出嫁快慢問題上拿不準主意的緣故。一方麵她再現紅翠當年的傾國傾城,另一方麵不如為何,隻要她在蘇老太爺眼底出現,蘇老太爺腦子裏就會浮現出“紅顏禍水”這個詞。
紅顏禍水。也許美麗本身沒錯,但美麗卻會招來麻煩。蘇秀容的美麗不但令姐妹們羨慕,也令姨娘們妒忌。隻因蘇老太爺的緣故,姨娘們不敢將這份妒忌著落在秀容頭上,於是,秀容的母親就成了合理受害者。
秀容的母親並不算美女,她剛嫁進來時雖不漂亮但總算小巧玲瓏,但一連生了三個孩子後就開始雍腫起來,一張臉上布著的麻點如院子裏那棵梨樹掛著的青黃梨,身材也如青黃梨般下盤沉穩。因為遺傳,秀容的哥哥和弟弟也長著這樣一張臉,這樣一副體形,朝天鼻子再加上矮胖的身材,成為蘇家眾兄弟的笑料。於是除秀容奇跡般得以繼承奶奶紅翠的美麗之外,他們這一房孩子平日裏很受歧視。
秀容不止一次撞見自己母親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姨娘們奚落。但這些姨娘一見她,卻又立刻堆起笑臉。
“我那都是說說罷了,哪兒說哪兒放。秀容她娘,你可別往心裏去,啊?”扔下這句話,姨娘們笑成一團然後溜之大吉。
“太過分了。娘,我告訴奶奶去。”那時候蘇秀容還小,紅翠卻已發現這孩子的與眾不同,於是格外的喜愛她。
“別,別,我沒往心裏放。”秀容的母親總是這樣說,用力地低著頭,用力地壓著聲音。這個逆來順受的女人,到死也這樣垂頭低聲。
“……容,娘隻你一個女兒,你是娘的心肝……娘不在了,你要乖乖的……”她流著淚拉著秀容的手,她手冰冷得令秀容顫抖。於是她反過去緊握著母親的手,緊緊握著,企圖將自己的體溫注入母親的身體。可是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勞。肺病那時候在城市的治愈率也極低,在鄉村,就是絕症。
因為怕被傳染,蘇家的人早躲得遠遠的了,結發的丈夫也不見蹤影,在最後的日子裏,秀容母親隻見著了女兒。女兒哀哀的目光令她心碎,她也想留下,可沒有人能留住她。
於是秀容在怔怔的淚水中看著母親落下最後一口氣。
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她不再笑,她總是呆呆地望著窗外的天空,誰也不知她心裏在想些什麼。
她甚至沒有哭。母親下葬的時候,哥哥和弟弟哭得淚如滂沱,她卻隻是怔怔地看著裝著母親的木盒子被淹沒在黃土之中,卻一滴淚水也沒有。
常常取笑母親的姨娘隨之成為正堂。可是秀容卻從來沒有叫她一聲“娘”。因為在她心目中,她再沒有了母親。甚至也沒有父親,因為父親沒有和她一起為母親送行。在她心裏,所有親人都已死了。
所以很早的時候,她就已在盼望著離開這個冷如寒冰的地方。
出嫁,是那個時代的女孩子離開娘家的唯一途徑。
專職說媒的劉三幺婆上門的時候,她心裏緊張得仿佛鋼爪攝住所有心肺,在屋子裏轉了三遍卻最終沒有邁出門去。但當姨娘們來到房裏向她表示恭賀時,她麵上的表情卻冷淡得仿佛將要嫁出去的人不是她。
可是就在吉期到來的前三天,劉三幺婆又來了。
這一回來,劉三幺婆的表情和上回不大一樣。
“天喲,誰曉得這是咋回事喲……”大老遠就聽得到她的長歌痛哭,那哭聲配合著悲憤流涕的表情告訴別人她的立場堅定不移地站在蘇家一邊,“聽聽於家那小家夥說什麼……打倒封建主義包辦婚姻?”
這個全新的名詞就連蘇老太爺也沒聽過。
其實拒婚事件的發生,並不是意外。在遙遠的山村婚姻當然還傳承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古訓,而這時候在繁榮的城市民主與自由思想已經蓬勃發展。於家少爺去京城念大學,受到新思想的教育後當然不會聽眾父母之命,至於“媒妁之言”,那更加不買賬。他接到父親在家鄉為他訂親的書信先是打算置之不理,繼而覺得應該借此機會向父親推廣新式婚姻,然後用了一整夜的時間回了封言辭肯切的信闡述舊式婚姻盲婚啞嫁的缺陷,並用古今中外的事例證明婚姻應與愛情合二為一,並勸告父親大可不必為自己婚事操心雲雲。
於父接到信勃然大怒,大怒中他沒耐心與兒子多說,抓過了張紙就寫信告訴兒子若不回來成親就永世莫進於家的門,這絕情的寥寥數語也激怒了年少氣盛的於家少爺,想也不想就回信表示絕不向父親這位封建家長低頭,一邊說與那女子“道不同不相為謀”,一邊又聲稱“落後的腐朽的封建包辦婚姻”該當打倒,而他向舊社會開戰的具體措施就是:“死也不回去娶那個姓蘇的土包子!”
你聽聽她叫什麼:蘇氏。這是啥名字,就好像沒名字,甚至比不上那些土得掉渣兒的名字。接信當日,於少爺拿著父親來函呆望著北方那片冷冽高遠的天空,遙想著一個雖濃妝豔抹仍掩不住粗手大腳樣子的女子蹣跚而來,渾身汗毛在一秒鍾之內全部豎了起來。
媒婆走後,於老接著便親自登門謝罪,蘇老太爺稱病不見,由德厚接待著坐了一會兒便端茶送客,倒是有生意往來的德生送他出門。兩個人一直走到村頭大榕樹下,才沉默著分手,連聲“不送”與“留步”也沒有。德生在轉頭回程時,突然聽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德生十哥!”
“德信……是德信……你怎麼回來了?真是你回來了?”
難怪德生不相信自己眼睛。
蘇德信是蘇老太爺最小的的兒子,年齡比長孫旭照還小著三歲。蘇老太爺五十五歲娶妾得子,對這個幼子的喜愛與其說是因為“百姓愛幺兒”的情結,還不如說是因為他的存在充分證實了蘇老太爺的旺盛精力以及能夠在蘇家繼續掌勺的權威。對兒子們的教育,蘇老太爺有著明確的思路,長子長孫日後當然要繼承家業,所以禮義仁智信的傳統教育以及經商營地的本事必不可少;其他兒子則可以自由發揮,仕家工商都可以根據自身天分選擇,隻要不遊手好閑,什麼行業都成。事實證明蘇老太爺的計劃是大麵積成功的,除了幼子德信。
蘇德信的青少年時代正處於中國滿清覆滅民國新建的交替時期,與其他同齡人一樣,他的私塾隻上了不到一年就去到城市開始接受新式教育,從初等學校到高等學院的教育使他對舊式的一切都持否定態度,起初他還隔三岔五地給家裏寫信報報最近的情況,洋洋灑灑數千言,到後來信的內容越來越少,千而百,百而十,最後隻簡單到“錢又見底,盼家速遞”的電報語言。蘇老太爺接信氣不打一處來,以傳統的仁義道德及百行孝為先的內容寫信將他訓斥一通,並嚴令他立即歸家。本以為此舉可以達到就近管教的目的,可事與願違,從那之後,非但蘇德信人沒回來,就連寫信要錢的次數也沒有了。
現在久違的幼子突然歸家,蘇老太爺心情複雜得連他跪下請安都沒聽清楚。
但他畢竟是下跪了。他就跪在地上——兩手按土,雙膝及地,麵地背天。準確地說,他整個人好像已伏倒地麵。
跪伏這個姿勢,在蘇老太爺的思維裏還可算作是誠心認錯的表示。既然是誠心,那點小錯小懲大誡也就算了。再說三年未見,那個帶著鼻涕離家的兒子已經長身直立氣宇不凡,看上去的確比一直呆在鄉裏的其他兒子優秀順眼,他言談舉止都是那樣條理分明從容不迫,似笑非笑不亢不卑的表情證明他的確受到了優秀先進的教育,已經初具蘇老太爺夢想中的名士風範,看來洋學堂還真是有點兒名堂。
蘇老太爺在心裏已經暗暗承認,嘴上卻不免還是要訓斥他的不孝行為。訓斥的內容當然已經不再是“父母在不遠遊”的陳年舊辭,代之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那幾乎已不像是訓斥,而更像是一個父親對老大不小的單身兒子進行善意提醒。訓斥結束之後,蘇老太爺命令廚房開宴,舉家大宴。
“這回回來,你都有些啥打算哪?”
接風大宴過後的第三天,蘇老太爺在與德義德厚討論結束家事之後,將蘇德信叫到房間。他並不是一個自我陶醉的人,當然料到蘇德信並不是因為某日的一個午夜夢回,深切思念他這個父親才回這個家來,他猜想兒子多半是在外麵受了嚴重的挫折打擊,這才想到這窮鄉僻壤還有個屋子還有個家,當然他也不必明言追問德信回家的真實原因,他等著合適的時候德信自己說出來。
他依舊躺著過煙治煙蟲兒,眼也微閉著,好像對這問題沒關點經心,隻是拉家常隨口問問。
蘇德信卻笑笑在煙床上坐了下來。蘇老太爺特意把紅翠打發到外間去了,所以她的位置空著,蘇德信就正好坐在那裏。不過他不吸鴉片,他抽的是洋煙。他自己從西服裏取出很精致的煙盒,從中取了一支叼在嘴上點火,然後才不緊不慢說道:“兒子這回回來,是想進學堂做教師。”
“進學堂做教師?”蘇老太爺始料未及,差點兒坐了起來。
“嗯。縣城裏的國文中學堂的方老師推薦我到蘇家灣來做小學教師。蘇家灣的國文小學校長白燕其是他的朋友,他開出的薪水不錯,比上海也差不了多少。我想這兒離家近也掙錢,何必死守著上海那地方不放?……”
“哦。這麼說這幾年你都在上海?”
“兒子從燕京大學畢業後的第二年就去了上海。”蘇德信畢恭畢敬地回答,“進洋人的銀行做買辦,薪水雖然不錯,但那也是個得罪人的買賣。不是兒子做事不謹慎,實在是商業競爭難免嘛。可爹您不知道,上海那地方幹啥也別幹得罪人的事,不然哪天你說出意外那就出意外了。我想來想去還是安全第一,於是洗了手又去杭州做事謀生,誰知杭州那地方……”
說到這裏他有點兒說不下去了。
“杭州那地方又怎麼啦?”蘇老太爺聽著,淡淡問著,“我沒去過但我知道那地方。人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那地方一定很中看吧?”
“可事情壞也就壞在這‘中看’二字!”蘇德信歎著氣,一句話似不經意中衝口而出。
“這話又怎麼說?”
“中看的景致當然不用費什麼事,但中看的女人……唉,說起來還是那兩字:難纏,難纏——”
蘇德信低頭垂首吞吞吐吐用了很長的時間也沒說完這句話,蘇老太爺卻已經倒在煙床上“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他笑了足足一盞茶時分,才止住笑說道:“我就說呢。我兒子哪有那樣不中用,堂堂京城大學生跑到這鄉裏來教書,原來你這回回來是躲女人!那有啥可躲的!看中就娶回來,沒什麼大不了。當然不可扶正,做個側室就是。杭州嘛,要錢的女人那都是煙花出身,做正室是不妥的,所謂‘娶妻娶德納妾納色’,正室最終還是要出身名門,講究門當戶對的……”
他兀自滔滔不絕說下去,蘇德信反而聽得怔在一邊。
“你老爹是老了,可不是老古板。”說完娶妻納妾的事,蘇老太爺接著板起了臉,“你莫以為你喝了幾滴洋墨水就連你爹都可以不放在眼裏了。你在上海做投機買賣那是有本事,爹聽著高興;你在杭州玩女人玩到山窮水盡也沒啥大不了的,爹聽著也不放在心上。唯獨爹不饒你的,是你做買賣也好,玩女人也好,連信也不給爹來上一封,你把爹當啥了?我蘇佑祺這一輩子,不愛財不貪名,重的就是個別人當我是回事。你不當我一回事,那是親兒子,打不下手,當我落了牙往肚裏吞;可老於那小子也不當我一回事,我就饒不了他啦。德信你在京城上海的熟人多關係廣,你在走馬上任當教書匠的前麵替我辦一件事,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