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暴動(2 / 3)

於家拒婚的事,蘇德信一踏入蘇家大門就已經聽說了。他離家時蘇秀容還是個綁著小辮兒天真可愛的小女孩子,現在長成個什麼樣子,他猜都猜不出來。但在他印象中,這女孩子怎麼也不會醜,以鄉裏女子的審美標準,她應該是出類拔萃的。於家拒婚的原因他也聽說了一二,因為於家少爺寫回家的那封信早已弄得滿城風雨,他路過縣城的時候也曾風聞,隻是沒能把它同自己的侄女對上號來。說實話,他是能理解於家少爺的,不過投身處地一想,父親氣惱也不足為奇。所以蘇老太爺還沒說到底要他辦什麼事,他就已猜到十之七八了。

“你找著於家孩子,哄也好騙也好強拉也好,怎麼也得把他弄來這兒一趟,得親自給我蘇家個交代。”蘇老太爺噴著煙霧,“家有家規國有國法,違了其中一條就逍遙不了。老於說他對兒子是沒半點兒法了,我也不怪他。想想自己兒子,不也有出去混野了不回來的?但如今你回來了,回來了就得說回來的話了。老於管教不好兒子,我得幫幫他。論情論理這小家夥已是我孫女婿,家事嘛,送官就出醜了,但家法卻不可枉廢……”

蘇德信雖早想到父親不會輕易饒過於少爺,卻萬沒想到父親交給他這麼一個艱巨任務。況且因為某種原因,他現在還不能回上海或北平去。於是急中生智道:“我這就寫信托人好了。哦對了,白校長這會兒正在學校裏等著我呢,爹您看……”

“去去去,你自去辦正事好了。”蘇老太爺當然聽得出兒子的言不由衷,不過他不計較,兒子大了,總有這樣那樣的脾氣,但願這脾氣莫惹麻煩才好。

蘇德信見蘇家灣小學堂校長白燕其的時間僅為一小時。

地處湖南與貴州交界的龍田縣在中國地圖上的標注不過是一個最小最細的細墨圈兒,而蘇家灣這名字與陳家灣李家灣一樣已經淹沒於各鄉村那種以地方富戶姓氏為主的固有命名模式的汪洋大海之中,朝代更替的訊息來到這兒的時候,這兒還交著清廷的稅賦,留著清式的光頭加長辮相結合發型,但比李家灣陳家灣的當家人開明,蘇老太爺第一個響應朝代號召,帶頭剪辮並將來收清賦的官員留押起來,算是“革命”了。他接著取消私塾,並將最小的兒子送到外地大城市去念書,此舉在《湘西要聞》的邸報裏還曾有一筆敘述,蘇老太爺頗以此為榮。更何況此舉還帶來另一實惠,蘇家灣小學堂在龍田縣村級管轄範圍率先建立——龍田縣中學堂建立之日,也是蘇家灣小學堂成立之時。

白燕其是小學堂的第二任校長。

時年四十八歲的白燕其原本是同盟會成員,他崇尚知行合一,辛亥革命後決心遠離權力漩渦而致力國民教育事業。在一場充滿激情的講演之後,他的革命同誌滿足了他的心願,將他安排到了這個鄉村小學來發展基礎教育,提高國民素質。

來到這裏後他才知道,一個人要做到知行合一談何容易!

鄉村的生活水平具有與城市天壤之別,這裏沒有電燈隻有昏暗刺目的煤油燈,沒有水隻好自己挑著兩隻搖晃而沉重的桶去山腳下的溪流裏挑,西服革履那是久違了,陰丹士林藍的長衫子在這兒就已是最高檔的服裝。吃倒反而還不算太差,孩子在學堂裏讀書的村民們會隔三岔五地送一些地裏新摘的瓜果蔬菜來,間或還有飼養的畜肉或山裏打著的野味。當然那都是免費的。山裏的路特別難走,陡而遠,沿著打水的溪流走出去三十裏才見到湘江的一條支流,支流可以行船,船到的第一個渡頭就是龍田縣。這單邊的路程就得走一天整,往返路上就是兩天。所以隻有每季一回的縣裏開會,白燕其才去一回城裏上一趟街,采購回一些菜油土鹽和牙粉肥皂等生活用品,錢在這兒成了用不出去的東西,上麵撥下來的經費攢在手裏越來越失去成就感的時候,白燕其也開始後悔起當時的選擇來。

正此時有個名叫蘇德信的熱血青年主動要求來教書,況且人家拿著的還是燕京大學的文憑。白燕其對蘇德信的歡迎簡直難以用“熱烈”兩個字來概括,這其中一方麵是因為學校的確太缺師資,另一方麵卻是因為蘇德信的到來也許可以為他的離開計劃作好鋪墊。當然還有另一個陰暗心理是他自己都不能承認的,那就是看蘇德信這個名牌大學生在鄉村呆不下去時那一副痛不欲生模樣的笑話。

可是他低估了蘇德信。

蘇德信這次回到蘇家灣的真實目的並不是白燕其傾其所有開出的薪酬條件,向白燕其提出苛刻條件隻是一個幌子,當然這個舉動是建立在蘇德信以及他的同伴早對白燕其的情況了如指掌。蘇德信與白燕其匆匆圍著學校轉了兩圈,時間不超過一支香煙,當兩個人叼著八分之一段洋煙回到校長辦公室時,剛好是正午。

要說的話在以前的信裏早已說了,剛才與白燕其轉悠學校的時候兩個人也沒啥多話好說,反正這是一個真正的“小”學校,一根煙工夫就可以轉三個圈子的地方。蘇德信連校長辦公室也沒進就告辭要走,倒是白燕其熱情地拉著他硬要泡一回新摘的雨前明露茶葉才放他離開,不然,蘇德信在白燕其那裏呆的時間不會超過二十分鍾。

出了學校圍牆,蘇德信照例四下瞧瞧確定沒人注意,然後輕步拐下了一條羊腸小道,沿著這條小道,走到山坡前轉就彎子走不出多遠就能看見一排土屋,他要找的人這會兒正在那兒等著。

“小蘇……哦,從明天開始,就該尊稱你為蘇老師了!”謝老師微笑著坐在蘇家灣的教師宿舍裏,那是一段土牆圍合的房屋,上麵蓋了個茅草頂子,因為防不了雨,所以土牆上全是水漬。他這會兒正在清理著洗臉盆,昨晚下雨用臉盆子接水,結果弄得臉盆裏全是沙子。給水浸了,附著在生了鏽的鐵皮上,怎麼弄也弄不掉。

“謝先生,”蘇德信蹲下來一麵幫助他清理,一麵很誠懇地說道,“曲先生說了,我到這裏來是配合你的工作,我聽你的安排。”

“嗯,眼下鄉村的革命運動還隻是起步階段,但受壓迫受剝削最深的是農民,生活最困苦最艱難的是農民,最沒有民主自由的還是農民……”

“所以,我們的革命隊伍不能少了農民。”

謝老師名叫謝雲山,與蘇德信同屬共產黨。

謝老師在長沙舉起手宣誓加入共產黨的時候,蘇德信還在燕京大學參加畢業考試,因此現在蘇德信見到謝雲山,很尊敬地稱呼他為:老謝。

“老謝,”現在蘇德信坐在一間破落得已近坍塌的房屋裏,那是農戶黃大扣的家。沒有桌椅,他隻好將就著坐在一塊用土泥堆砌的牆基上。“老謝,這期講習所要發動的學員名單我都理妥了,都是黃大扣同誌牽的頭。一共二十七人,其中積極分子十人。天已很晚,你一個人要逐個聯係十七個太辛苦,我看要不然明天的會延一延?”

“那算啥辛苦。聽說要打土豪分田地,你瞧沒瞧見農民們那高興樣。單看高興樣,我就算一晚間再多聯係十七個也不算個啥,會期不用延,隻不過……”他沉思了一下,卻暫時中止說話,起身向擔任屋外戒備的黃大扣道別,拉著蘇德信走了出來。

“隻不過啥?”剛才老謝欲言又止,蘇德信聽出了點名堂。

“其實也沒啥。誰叫我們這樣的人得許黨為國不戀家呢。”謝雲山遙望著遠處黑壓壓的山巒,半晌,又回過頭來深深地凝視著蘇德信,“我想你在這大是大非麵前不會護短,攔著農民兄弟向你蘇家大宅進攻吧?”

“你說啥?”打土豪分田地打到自己頭上來,這結局蘇德信做夢也沒想到。不過細想來,自己家的確在這一片得算“地主”,若蘇家都不算地主,那整個龍田縣也就找不著地主了。沒地主可打那還革什麼命,怎麼說這地方也叫“蘇家灣”。可是要他將刀子放到自己父親的頭上,他還是舉棋不定。但此時此刻舉棋不定並不是明智的表現,因為老謝說得對,誰叫我們這樣的人得“許黨為國不戀家”呢。

所以在驚問一句之後,他很快沉默著點點頭:“我理解,我不攔著。”

蘇家灣農民暴動的消息很快傳遍並震驚了整個龍田縣。

事發當天,蘇老太爺正在田裏處理那片坡地的發佃問題,找來的幾個長工團結一致非說那地裏種不了莊稼,最多弄幾棵梨樹看看過幾年的收成。蘇老太爺要佃出就得免三年租子,要不然可沒人敢接這塊燙手山芋。蘇老太爺當然不同意,說哪裏全免的規矩,租子薄一點兒倒可以商量。幾個人正爭執不休之時,由新入共產黨的黃大扣領著的七八十個佃農已經衝進了蘇家大院。

蘇老太爺一直奉行“以德服人”,院子裏並沒養多少家丁打手護院什麼的閑人,再加上當天德義德厚德生都進城去了,德明德莊又上坡視察田裏了,所以黃大扣的隊伍沒有遇到任何抵抗就長驅直入。當時留守家中的長孫旭照正在奶奶紅翠的房中跟她說話,看見黃大扣倒提著一把明晃晃的大刀衝將進來,一時驚愣得呆了。

“你——你、你……”他眼睛直直盯著晃人眼睛的刀鋒,連續說出五六個“你”字,眼珠子卻慢慢凸出來,身子隨著眼珠子凸出的程度開始傾斜,直直向後倒去。

反倒是紅翠還算鎮定。

“黃大扣,你這是做啥!”七十有餘的紅翠站在床邊,見旭照向後倒一把撐住他腰,溫柔如水地輕輕放下,然後揚起頭噔地站起來,聲色俱厲地喝斥,耳裏聽到了花廳前雜遝的腳步聲,判斷出那是很多人湧進宅子的跡象,同時也有女子的尖叫與逃跑聲四麵八方的傳來。

“打土豪分田地!”黃大扣一門子心思都在這上麵,有人問,他就答。

“什麼亂七八糟的……誰叫你們來這兒的!”紅翠的眉頭一下子皺了起來,渾濁的眼珠子突地放到眼角上,配合成一雙冷而狠的目光射向黃大扣。這凶狠的目光使黃大扣在那一瞬間差點沒能挺住。好在紅翠這樣的目光並沒有維持多久,她哼了一聲,回頭拉過一張被子蓋到旭照身上,再轉過身子挺直了腰,從黃大扣及其戰友的閃閃刀光下從屋裏走到院子中央,大聲叫道:“原來大家都在。那誰來說說,這‘打土豪分田地’的話是打誰嘴裏吐的,你們來這都是誰的主張!是不是這個黃大扣?”

“大家別上這地主婆的當!”黃大扣被紅翠的質問嚇了一跳,身子一個激靈,腦袋在這時醒了一半。他一麵大叫一麵衝出門去,總算及時阻止了一些頭腦簡單的農民的張口胡說,自己站到紅翠跟前去,說:“我們沒人組織!你們這些狗日的地主成天大魚大肉山珍海味,可曾想到咱們佃戶還揭不開鍋!……”他學著用謝雲山的口吻曆數地主的為富不仁,可還是不免帶上了些粗話。而這邊紅翠卻始終冷冷地瞧著他,任由他說,也不阻止也不反駁,等他說得搜腸刮肚的詞窮了,才冷冷淡淡地說道:“我道啥不得了的事兒,原來不就這麼回事。聽你這話,我蘇家的地都靠你們種著才有收成;我蘇家的人都靠你們供著才有吃穿;那我倒要問問,我蘇家哪時強逼你來做長打短了,誰要不想佃,我蘇家可以隨時退租。尤其你黃大扣,西頭那塊肥地早就有人候著了,你這會兒退出來,正好。”

她又轉身回頭,目光環視了一圈,從一個個熟悉的麵孔中掠過,卻沒有停留。把所有人看了一遍後紅翠舉起右手食指點上自己的額頭,又道:“你們說我紅翠是什麼地主婆我就不認。我紅翠不是名門閨秀,我紅翠的出身天下皆知。那會兒我紅翠家窮所以紅翠是被賣到蘇家的!一兩銀子,請問大家這世上哪有一兩銀子身價的地主婆。所以說現在我紅翠能夠站在這裏,那是因為紅翠運道好,遇到了過世公婆行善積德,遇到了蘇老太爺菩薩心腸。說到這兒你們也該想想了,對佃戶不論長短老太爺啥時候真正逼過租,上回孫嫂病了還是德義到縣城裏去請的洋醫生醫妥的,洋錢也是老太爺出的。這事兒沒遍地聲張那是因為老太爺寬仁大義,老爺常說行善不為人知,要做好事就不圖名聲……”

紅翠聲色俱厲與娓娓道來相結合的策略起了作用,在這場與黃大扣的辯論賽中是明顯占了上風。一小撮提著大刀握著棍子衝進來的農民聽了紅翠的話好像被人用冷水澆了脖子,頭頂上的火苗熄了一半,幾個人嘟嚷著相互對視之際革命意誌就產生了動搖,這動搖局麵並有漸次擴大之勢。黃大扣見勢不妙也就不再多說,提起手裏家夥衝上前去就是飛快一刀:“打倒你這反動的地主婆!”

“啊——翠兒!”

與這一刀帶動的風聲同時響起的,並不是受害人紅翠發出的慘叫,而是蘇老太爺聞訊趕回來正好目睹這一幕而發出的聲嘶力竭呼叫聲音。

畢竟是臨時組織起來的農民隊伍,行動前沒有周密計劃,行動中也沒有統一指揮,就在黃大扣揮刀砍倒紅翠的同時,這支革命隊伍也徹底崩潰。

一部分發過毒誓喝過血酒的骨幹分子見這情況,心裏第一個想到的是身入綠林已經無法回頭的絕望,血一下子直衝腦門,跳起來就要衝上前去準備著將蘇家的人全部抄斬以圖夠本;一部分被紅翠說得猶豫的鄉民見出了人命,這一下子變成了真正的茫然加上恐慌,雖不至像旭照那樣昏倒,卻至少是已經腦子裏一片空白,呆站在那兒手足無措;而還有一部分被紅翠說得動心的鄉民這下子卻被徹底激怒:這個黃大扣,昨天還信誓旦旦的說著什麼古往今來扛旗幟造反的那個個都是英雄好漢,現在卻對一個手無寸鐵的老婦動刀,這哪是英雄好漢所為,跟著這樣的人造反,那還不丟死人。這部分人的英雄夢就因為黃大扣這不計後果的一刀給砍沒了。

於是蘇家的人驚愣著縮在屋子裏沒敢出來動手,這支革命隊伍就自己動起手來。

就在蘇家二進堂屋外的天井院子裏,一群頭紮白布穿著各色各式破舊衣服的鄉民在那兒開始了一場從天亮打到天黑的內部混戰。沒人受過軍事訓練,這些人使用的武器也上不了台盤,雖然其中也有個別曾經跟著某鏢師某武師學過兩招,但這在人多地狹的地方實在沒多少施展餘地,一不留神沒打著敵人反而誤傷著了自己人。最麻煩的是,起初這場混戰還劃成三派,左右各一派,中間勸架的算一派,但當混戰展開鄉民們打作一團的時候,誰也記不得誰該算作哪一派了。於是這些人平時的私人積怨在這時候成了劃分敵我的唯一根據,這個荒謬的結局令透過長窗目睹這一切的蘇德信目瞪口呆,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鐮刀鋤頭等臨時充作武器的農具在鄉民腦袋上飛舞,或橫掃或豎擊一片雜亂無章,還有人在戰鬥中失了兵器於是英勇頑強地選擇了赤膊上陣……當夜色降臨,這些鄉民們打得精疲力竭開始逐個高掛免戰牌的時候,才漸漸感覺到自己受傷部位的徹骨疼痛,這時候,剛才那你死我活的拚勁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痛苦叫喚聲。

陣陣的叫痛聲從窗外若有若無地傳來,已屆彌留的紅翠卻沒有聽見,也沒有叫喚。她隻是靜靜地仰麵躺在床上,靜靜地瞧著蘇老太爺。

明眼人一瞧,就知道紅翠的傷絕對無救。一條深而長的刀痕,從左肩一直斜拉到右腰,一條宛如溝壑的傷口將前胸劃成兩個部分,翻卷著的皮肉不再有血流出來變成了兩片百合花瓣的樣子,又好像巨大的魚張著它那青白色的嘴唇,似乎在向旁觀著的人們訴說著疼痛——也許紅翠自己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可是它仍舊讓蘇老太爺心碎裂成粉末,粉身碎骨的那種粉末。得悉消息的兒女孫輩及媳婦姨娘等人都已聚集到了門裏床前,但紅翠卻一隻手死握著蘇老太爺的一隻手,另一隻手揮舞示意著讓他們統統出去,即使是她親生兒子,也得出去。因為她有話要跟蘇老太爺說。

這些話太重要,現在不說,就得帶進墳墓了。

“少爺啊,少爺——”六十年前他們就開始互稱“少爺”與“翠兒”,現在翠兒跟前的七十八歲蘇老太爺,真的恍如當年那青春少年。

“我紅翠跟了你,這輩子不悔。”紅翠提著一口氣說話,居然說得清楚流利,“但那不用多說了。你的心我明白就是。你沒做過對不住我的事,我心裏明白就是,那也不用多說了。”

“是是,你休息一下,要不要喝口水?”蘇老太爺早已淚如湧泉,點點滴下去。

“不喝了。今天我得告訴你,我可做了對不住你的事,你曉得嗎?”

“我不知道。”蘇老太爺搖著頭,淚水繼續點點滴下去。“我也不想知道。我隻知道你是我妻子……聽好:不是收房丫頭不是妾是妻……我的翠兒。”

“有你這句話,翠兒啥都夠了。可這事不交說明白,翠兒就走不安生。你得聽我說。你還記得文英、淑雲、玉明、婉貞她們幾個嗎,記不記得她們怎麼死的?”

小病後大病最後病亡,怎麼記不得。但這時候她提她們幹什麼。蘇老太爺一頭霧水,卻隱隱有了種不祥預感。這預感使他不敢再想下去,趕緊回頭去替紅翠倒了杯水,借以掩飾他的慌亂。等他倒好水回過頭來的時候已經看見紅翠在這時候臉上突然泛起一片潮紅,那是回光反照的現象,蘇老太爺目睹過四房太太先後的死亡,對這件事已不陌生。他的心裏一顫,手劇烈一抖之際水全潑到了地上。

可蘇老太爺不管,他這時候什麼也顧不得了,他拋下杯子突然用力一把抓住了紅翠的手。

可是紅翠卻用力將手從他指間抽出!

“誰叫你們要嫁來蘇家,誰叫你們和少爺拜天地成親,誰叫你們也生娃姓蘇!”她那尖銳的指頭戳向虛無的空中,虛無的目光仿佛正盯著那些看不見的人,她尖銳的指尖指向這虛無的空間用最後的勁力厲聲質問!“你們欺我是丫頭出身背地裏欺侮著德仁德雲德慶德生你當我不曉得嗎!你們容不得我我也容不得你們,少爺不曉得你們都是我害死的,你們自己也不曉得,到了地下這才明白了是不是!你們莫怨少爺莫怨老天要報仇就找我一個……我紅翠一人做事一人當,我送你們去陰世,如今我也來陰世,這沒啥大不了。我跟你們說:我紅翠得了老爺適才那句話,這一輩子就值了,我紅翠不悔,不——”

紅翠的聲音在這兒戛然而止,在用最後一口氣說完這長長一段話的時候,不知是回光反照的緣故還是因為心情激動,她曾經美麗的麵容突然變得猙獰,尖尖的十指在空中亂舞,尖銳的聲音雖然沙啞卻仍舊如波濤般洶湧著刺入蘇老太爺的耳心,那致命一刀對肺部的破壞使她的呼吸最後停頓於那個“不”字,於是這世上不再有人知道紅翠害死蘇老太爺其他妻妾的詳細情況,紅翠的生命就這樣最後被定格在這個“不”字,而這個代表否定的字到底在否定什麼,那也同樣已然誰都不再知道。紅翠一生都在爭取,爭取蘇少爺那一顆心裏全部的愛,可她在最後的時刻說出了她一生都在維護的秘密,而這秘密可能將她用一生爭取到手的愛損失殆盡。

因為這愛蘊藏在蘇少爺的心中,可現在他這顆心已碎成片片隨風灑入黑夜不複存在……紅翠死了之後的好幾個小時,蘇老太爺腦子依然一片空白,還恍然夢中。

他不知何時呆呆地從房中走了出來,一個人走入了茫茫夜色。他走出門的時候好像也有人問了他一句什麼話,他也答了一句什麼話,可是他已記不得。他隻知道因為他這句話,直到很久很久之後才有個膽大的兒子鼓足了勇氣進到正堂臥房裏麵去證實了紅翠的死亡,跟著蘇家大宅才開始有了響動,繼而很快籠罩在一片波濤般的號啕大哭之中……

鄉民的混戰開始不久,黃大扣就脫離了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