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燈下黑(2 / 3)

“你不知道那個衛楚楚有多麼囂張,那冷嘲熱諷的模樣兒真真是氣死我了——還要怎麼搜,搜了整一晚上,沒哪兒沒搜,別說樹呀石頭,草都翻過來瞧了,那就真是沒有!……”

“學生宿舍當然搜遍了,最後連老師的宿舍也搜了……說起來有件事你們一定想不到,要不是這回搜查搜出來,別人說我都不會信,王惠貞老師看上去夠端莊吧,結果呢,你猜猜結果怎麼樣?被窩裏藏了個男人。……”

“要不是逃進學校的凶手身上有傷,那男人保不準就當共匪抓了……回頭一查才說那男人是經濟部的一個小職員,你說好不好笑?……”

嚴緒在門外站了良久,最後沒有推門進去。他已用不著推門進去,他需要答案陳賽花已經說明。陳賽花並沒有把所有地方都搜遍,有一個地方她就沒有搜。

當然他也認為陳賽花並沒有撒謊,至少陳賽花自以為搜遍了所有地方,可是她忘了搜查她自己的房間。

嚴緒猜得不錯,就在衛楚楚和陳賽花調侃周旋的同時,蘇秀容和張雁林的確就呆在陳賽花的房間裏,冷眼看著外麵鬧得雞犬不寧。這就是整個計劃的最微妙之處。金陵女中是一所女子學校,不可能任由一幫大男人在裏麵橫衝直撞,所以陳賽花非出馬不可——她不但非出馬不可,而且不等到搜查結束,她是絕不會先回宿舍的。陳賽花對金陵女中的地形情況非常了解,無論蘇秀容把張雁林藏到哪裏,都不可能避開她的搜捕,況且張雁林的傷勢也經不起太久的折騰。所以蘇秀容在這天羅地網之中隻能借用陳校監自己的房間作為藏身之地,這也是警察的整個搜捕行動之中唯一可能存在的漏洞。

左麵隔壁教國文的朱老師和右麵隔壁教英文的齊老師都被拉起來問話了,警察控製了教師宿舍大樓,走廊上也是一大片嘈雜的聲響,有女教師好像在怒斥對方的無禮行徑,警察的態度也不良好,兩個人就站在走廊上爭執起來……這時候突然有幾個人走到了門外,與蘇秀容隻一板之隔。不過,與事先預計的情況完全一致,麵對已從外麵落鎖的局副妹妹的房間,沒有哪個警察敢破門而入,是以這三名警察在三兩句簡短對話之後又轉了開去,加入了與女教師吵嘴的戰團。蘇秀容一顆怦怦亂跳的心稍微平靜了一些,捂著張雁林嘴的手也如釋重負地鬆開了,可是就在鬆開的一瞬間,她借著窗外那微弱的燈光發現手掌裏紅紅一片全是鮮血……她一顆心因此又開始怦怦亂跳起來,她頭一回有了慌亂的感覺——她本來並不是一個容易慌亂的人。幸好這時候玻璃窗下傳來了輕輕的敲擊聲。

按照事先約定,衛楚楚敲擊窗戶的聲音間隔是兩長兩短。

教師宿舍大樓一麵連接著大路另一頭連接著圍牆,陳賽花的房間位於朝向學校內側的一麵。陳賽花離開之後,衛楚楚走到窗紙和台燈之間,先長長伸個懶腰,又大大打了個哈欠,讓一個準備睡覺的動作映在窗紙上,然後熄了燈,坐在黑暗裏靜聽外麵的聲息,直到外麵悄無聲息了,這才躡手躡腳走出了房間。她來到教師宿舍外,伏在草叢中直等到警察把宿舍搜查過離開,這才上前去敲陳校監的窗戶。這是計劃中的一環,關鍵的一環。翻牆對於衛楚楚來說不難,但對於柔弱的蘇秀容和重傷的張雁林來說,就是一件天大的難事了。所以她必須回來,回來幫助他們離開。建築物巨大的陰影掩護了他們的行動,同時警察們也在這時候進入了女生集體宿舍,開始進行肆無忌憚的搜查。這行為造成了很大的恐慌,睡得正香的女生們在深更半夜的時候突然被人無端從床上拖起來,受驚不小之餘,免不了用女孩子那特有聲音開始尖叫……衛楚楚就在這片此起彼落的尖叫聲中把張雁林托上了圍牆的牆頂。

整整兩個小時,整整一百二十分鍾,嚴緒在辦公室坐了整整兩小時誰也沒見,什麼事都沒幹,就這樣一直坐著,一直坐著。

在這段時間裏,他的身子所有機能都完全靜止,將所有能量完全讓位於他的頭腦,他的頭腦在加倍地忙碌著。他在思索問題,思索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最近有很多問題,都需要仔細地思索。

直到下午三點,他才下了決心。

這件事一定要加倍謹慎,要不是有充分把握,要不是整個推論極其嚴密,嚴緒也不會走出這個可能使自己前程盡毀的一步。其實就算有充分把握,很多人也不會走出這樣不明智的一步。可惜嚴緒並不屬於“很多人”一類,他就是他。何子青大夫雖然隻是一名大夫,卻是金陵的名流,何況他還有個總裁紅人何漢琛做靠山。所以此行極其凶險,無論是否搜出人來,其結果都必定是得罪何漢琛,而萬一搜不出人來,那就不止是得罪何漢琛了,那可能真的無法收場。

麵對這凶險重重的抉擇,嚴緒也曾思前想後。事實上若非有這層顧忌,他根本用不著兩小時,十分鍾,最多十分鍾他就已經作出決定。

事發之後的清晨嚴緒先去了聖安路現場,然後回辦公室聽了周一峰與軍閥團長之間五分鍾的爭吵,接著於中午來到了金陵女中。在金陵女中,他認真聽取了當事人的細述,從中慢慢明白了一切。對方負傷翻牆逃進來是確實無疑的,對方後來從另一段高牆上翻出去也是確實無疑的,兩處都有血跡為證。從哪兒翻進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怎麼出去的。嚴緒站在張雁林逃走的圍牆下仰望著牆頂,很快在心裏作出判斷,以這樣的高度,一個負傷的人絕不可能在沒人幫助的前提下翻出去。同時他也判斷時間——張雁林不可能從那段圍牆剛剛翻進來,又立刻直奔這段圍牆從這裏翻出去,因為兩者相距並不近,作為一個不熟悉情況的外來人,不可能準確地知道陳賽花的房間竟是一個通道,同時從這兒攀上窗台再翻出圍牆去比較容易。

那麼,有一段時間,他藏匿了起來——可是,這段時間他能藏在哪兒呢。

直到嚴緒在警察局見到陳賽花,才突然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由此他心中更加堅信了他的分析,此人必定是得到了金陵女中內部某個人的幫助,才能做到這一點。這是一個極容易得出的判斷,要知道凶手既是男性,又在慌不擇路的情況下逃進金陵女中,不可能如此準確地找到陳校監的住處。就算他碰巧來到了陳賽花住處,也不可能知道陳賽花的住處與校外一線之隔。

而接下來鄭應時校長的調查對嚴緒來說,就更加有啟發了。

昨晚離校外宿的學生一共有十五名,現在其中十四名都已歸校接受審查,隻有一名尚未歸校,這名學生叫蘇秀容。

是蘇秀容,不是衛楚楚。

衛楚楚一直呆在學校沒有離開。蘇秀容交給她的第一個任務是在不發生衝突的前提下盡可能拖住陳賽花,可她還是在搜查結束的時候忍不住挖苦了對方幾句。這其實很危險,當時不覺得,想起來後怕,當陳賽花帶人離去之後衛楚楚坐在椅子上一個人愣了好久,整個人差點兒虛脫。這並非沒有破綻,隻是陳賽花沒有找到而已。陳賽花把衛小姐的房間翻了個底兒朝天,卻忘記了去搜她的身。衛楚楚用半邊身子托起張雁林快速在校園裏奔跑的時候沒去留心自己的衣服上已經沾染了不少血跡,當她回到房裏發現這一點為時已晚,陳賽花等人的腳步已經在門外響起。她已經沒有時間處置這件危險的衣服,萬般無奈之下,衛楚楚隻好匆匆在外麵套上一件外套,然後裝作在燈下看書。

陳賽花離去之後她一直坐在椅子上發呆,好一陣子之後才回過神來,想起還有重要的事沒做。於是對著燈光打了個哈欠,故意讓窗紙上映出她準備睡覺的姿態,然後關掉台燈。衛楚楚在黑暗的屋子裏又靜靜地等了一陣子,尖著耳朵聽著外麵的動靜,直到她確信外麵真正一片寧靜,這才悄悄翻出窗戶趕去教師宿舍。

送走蘇秀容和張雁林之後,衛楚楚又溜回宿舍,當然這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遇到在校園裏橫衝直撞的警察,但萬幸沒有遇到陳賽花,衛楚楚仗著對地形的熟悉又連使了好幾種功夫,好不容易才避開警察,回到房間裏才發現自己的額頭和背心全是冷汗,她在黑暗中脫下衣服躺在床上,心想累了一晚這時總算鬆了口氣,應該趕緊睡覺,誰知她越想睡越是睡不著,人雖然躺在床上,卻沒一點兒睡意,那一晚,她眼睜睜直到天明。

不過嚴緒現在並沒心思去考慮衛楚楚的問題,他不用問也知道衛楚楚的房間一定首當其衝經過了仔細搜查,他也不相信衛楚楚在那四麵八方一片熱鬧的情況下真的能夠睡得著,隻不過現在再去詳查這些事不會有用,時間已過去足足十幾小時,衛楚楚完全有充足的時間毀滅一切證據。所以嚴緒現在的著眼點並不是衛楚楚,他現在的著眼點隻在兩個字:救治。

一個人受了傷必須要救治,嚴緒從來就沒想過下屬對各大醫院的查訪會有結果,倒是他從金陵女中校長鄭應時的答複裏受到了根本的啟發,一個名字也再度進入視野:蘇秀容。蘇秀容是那個尚未落網的共匪蘇德信的侄女,蘇秀容與何子青大夫的關係滿城皆知,而何大夫恰巧又是一名擅長手術的外科大夫。

同時何子青也與衛楚楚等人也是熟識。

詳情雖然還不甚清楚,但是上述幾點已經形成了一個完整推理鏈條,仿佛一條路,在嚴緒眼前漸漸明朗起來。雖然隻是推論,但鏈條的彼端連接著一個膽大妄為的……這時候嚴緒心裏的目標再不是如何逮住一名連槍也不大會使的共匪,而是另一個更加狡猾、更加凶狠、更加隱蔽的敵人……

嚴緒總不能忘記學生遊行現場發現的那半支蠟燭。

一想到這兒,他的心情立刻洶湧澎湃,這致命的激動使他有一種玉石俱焚的衝動,這衝動使他不再懼怕得罪上司,不再懼怕仕途盡毀,不再懼怕前程危機,也不再懼怕可能導致的任何嚴重後果,他隻知道他的對手既危險又狡猾,要逮住她那就必須當機立斷,甚至申請搜查令的時間這會兒也已耽擱不起。這是嚴緒第一回如此罔顧法律拋卻規矩辦事,甚至不惜違反他自己心底至高無上的法律至上原則。可是他的職責告訴他,他必須這樣做。

嚴緒帶著手下來到何子青診所跟前時才將這個命令告訴屬下,這也是第一次,今天有著太多的第一次。嚴緒的手下聽到這樣命令時全部目瞪口呆,半天沒回過神來,就是平時最機靈的那一位也是先問了兩三遍,這才確認自己的頂頭上司沒在發燒說胡話。可現在嚴緒一分一秒也耽擱不起,謎底就快揭曉,主犯就要落網的豐功偉績在催促著他,使他急切地催促手下趕緊衝進去立刻展開搜查,必須一寸一寸地搜,一人一人地搜,每個人都要揪出來搜,就算何子青本人也不例外。不要怕出事,出任何事都由本人擔待。他用這語氣這表情來發出這樣的命令實在有些大失常態,但他的手下卻不得不執行命令。這群人拿了這枝雞毛令箭用最快的速度分成兩隊,一隊散開對診所實施全麵包圍,另一隊則衝進了何子青的診所,如狼似虎兼殺氣騰騰,這陣勢弄得裏麵的女護士們先是目瞪口呆然後仿佛約好似的一同準備尖叫,她們以為遇到光天化日的武裝搶劫。嚴緒揮手讓部下以掩耳不及迅雷的速度一人控製一個,或堵或塞,及時阻止了這些女士的歇斯底裏,才沒造成更大的混亂。

可是病房裏的病人被一個個從床上拖出來接受仔細的盤問調查的時候還是差點兒出大亂子。的確如當日護士長所言,何子青的病人中不乏達官貴人,最低層次也是出身小康養尊處優,哪裏受得了如此的奇恥大辱,於是無一例外的個個顯示出暴跳如雷的脾氣。嚴緒經過這亂七八糟的場麵時心裏不禁開始七上八下,也不禁擔心萬一估算錯誤那可真後果嚴重,直到有人報告地下室有個小門一直反鎖著,怎麼敲也敲不開的時候他才又找回了剛才在辦公室的激動。

可惜嚴緒直到強行攻入那間地下室密室的一瞬間,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犯下了一個比搜查病人更加巨大的錯誤。

那是一扇木門,並不堅固,而他的手下偏偏又個個訓練有素,破門而入的技術精湛無比,隨著一聲巨響,塵灰漸散,屋子裏麵所有的情景便完全盡現於嚴緒等人眼前,而那一幕卻並不是嚴緒所願意看見的,甚至也不是他的手下所願意看見的,因為那實在有點兒……

朦朧昏暗的燈下,隻見這間屋子裏曼紗輕垂,錦衣流蘇,被翻如雲,霧帳半掀,那頂春水橫溢的溫柔暖帳裏隱隱有一男一女兩個人似正鴛鴦交頸,濃情蜜意,這陡然響起的劇烈破門聲卻突然將這一片溫存鴛夢如門板般擊得粉碎,帳中女人短促一聲驚呼之際那男人皺著眉頭掀起帳來,麵目剛好迎上嚴緒又是尷尬又是疑惑的目光。

何子青。

何子青大夫原來在這兒。難怪外麵鬧得天翻地覆,何大夫也蹤影不見,原來他在這兒。

而帳內的女士當然正是嚴緒要找的蘇秀容小姐。

嚴緒要找蘇秀容,蘇秀容好像也估算到了他要找她,她是個待人禮貌有加的淑女,當然不可令人家徒勞往返失望而歸。她扶著張雁林來到這裏,其實並不一定沒有時間回到學校,雖然那會有些冒險。但她不願意冒險,即使這樣的險她也不想冒,何況這一看上去的疏漏其實還可能是一個機會,一個讓嚴緒去苦苦思索之後作出那樣一個決定的機會,一個可以消滅嚴緒所有的退路的機會。他們之間的關係是一對互相隱藏的敵人,那日匆匆一麵之後他們之間的戰爭就一直隔著一層紗,就仿佛現在,蘇秀容的麵容依然裹在重重的紗幕裏,但是這重重的紗幕卻依然藏不住她刀鋒般的目光,這目光刀鋒般地對著露出冷冷的微笑。雖然這時候她整個人完全伏在何子青懷中,耳裏聽到的是何子青那顆無規律跳動的心髒,眼裏看到的卻是一個男人極度的憤怒,以及另一個男人墜落陷阱的聲音。這很好,她很滿意,蘇秀容雖然表麵上在痛哭,可是她整個人卻在開心地大笑——掩護著仰天大笑的淚水一半兒是狼狽一半兒是美麗,再加上一個天才演員的天才演技,在何子青眼裏那每一滴淚水就變成了羞愧難當麵紅耳赤痛不欲生的代表……情人的淚水終於使向來溫文爾雅的何子青徹底憤怒,那一刻他幾乎連呼吸都停頓,他看不見也聽不到所有人所有一切,他頭一回這樣憤怒,也是第一回這樣說話:

“滾出去!”

嚴緒並沒有馬上滾出去。

甚至,他動也沒動一下。

那一刻,他仍然以極度筆直的姿態站在門口,借著昏暗的燈光,隔著重重紗簾,同樣以刀鋒般的目光筆直刺向帳內的蘇秀容!他的手下撲進房內進行搜查,當然這種搜查隻能是毫無結果的,嚴緒一直沒有動,他雖然沒有看見蘇秀容的臉,卻完全讀懂了她的哭與笑,完全明白了這個圈套是專門為他而設。這是他們第二個回合的戰鬥,而這個回合,無疑是她勝利了。

所以現在說什麼都已經沒有用了,就算他完全知道這是個圈套,也已經太遲了。他太低估她了,她對他的了解程度完全超過了他對自己的了解程度,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輸得口服心服。所以現在嚴緒什麼都不用再說,他隻能沉默。大丈夫敢作敢當,輸就是輸,他願意承擔所有責任。

可是,在承擔這個責任之前,他還得站在這裏,以絕不滾出去的姿態告訴她,他雖然輸了,卻不是什麼都不知道,更不是就此投降。

周一峰還在笑。大笑。

他笑是因為他覺得實在可笑,荒唐得實在可笑。什麼手續也沒拿,就跑去何漢琛兒子的地盤捉共產黨,結果共產黨的影兒沒看到,倒把自己上司兒子的奸給捉了個現行,這“意外收獲”一夜之間就遍傳了整個金陵,街論巷議,滿城一片笑語。

最可喜的是近日連最高總裁也在大會小會上頻繁教訓在座諸位,作為政府官員不但要仔細檢點自己,還得仔細檢點子女行為,這話誰都肚明意所何指是不是,哈哈,看你何漢琛這一回還不顏麵掃地。

唉,紹光老弟你來說說,這個何漢琛到底是怎麼回事,嚴緒是他的“自己人”吧,這回“自己人”欺上門來,他姓何的還不是連屁也不敢放一個。嚴緒那家夥也真是,不知哪根筋突然不對路,沒搜查令擅自去查人家病房已不合規矩,在病房裏沒查到什麼東西,不甘心還把人家反鎖得嚴嚴實實的地下室踢開,這回好了,要捉的沒捉到,倒把何公子的奸捉到了,唉,你這叫我怎麼從輕發落呢……

說起來還是蘇家那丫頭夠厲害。她和那何少爺戀愛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大概是久等富家少爺求婚無期,於是不由分說先把生米煮成熟飯再說。可沒想到讓嚴處長撞個正著,唉你來說說這事兒怎麼就這樣湊巧呢?莫不是蘇家丫頭串通了姓嚴的……

衛紹光也不知事情怎麼會這樣湊巧,但有一點他卻可以肯定,蘇家丫頭不可能與嚴緒串通。嚴緒此人他總算比較了解,北伐戰爭期間他有勇有謀身先士卒,是個勇士也是個幹才,隻可惜明珠暗投,投身到了何漢琛這個隻會耍嘴皮子的流氓麾下。他這樣的人怎麼也會出這樣的事衛紹光覺得很不可思議,至於刺客在金陵女中無端消失的事件,衛紹光聽了整個過程之後總覺得有點兒不大對勁,可具體哪裏不對勁,他又說不上來。不過這件事與他無關,他唯一關心的是這回事發金陵女中,衛楚楚會不會又被牽連。何漢琛這回顏麵無存,他必須防著對方急迫中做出一些不理智行為。

對於嚴緒,衛紹光與周一峰的看法不同。他至今也不認為嚴緒犯了多大錯誤,他所犯的唯一錯誤隻是錯投了主子。所以他這一回的莽撞並不一定是壞事,也許,這還是個機會。

事情總是有它的兩麵性。嚴緒眼下正停職接受審查,罪名是濫用職權,具體說就是沒有拿到搜查令也敢闖入民宅胡亂折騰,其實這件事真正是怎麼回事大家都心知肚明,沒搜查令闖入民宅的事這幫人幹得還少了,隻不過這一回他的搜查對象不一樣,那是何漢琛兒子,且不說這幫男人衝進病房去,還把那位躺在病床上的行政院辦公室顧秘書夫人的被子掀開,加倍看了一個仔細。

嚴緒此舉實在太衝動了,觸了眾怒。

蘇秀容還在哭。

嚴緒已經走了很久,她還一直在哭,她把頭伏在何子青胸前,淚如雨下。當然這不是為著她的名聲,實際上名聲這東西她並不怎麼放在心上。她哭是因為她想哭,因為她在哭泣中發現,淚水也可以衝洗去很多憂鬱,也可以帶來開心……她已經憂鬱了很久也恐懼了很久,她終於取得了一個回合的勝利,勝利的感覺很美好。

蘇秀容不能允許這世上還存在著一個人對她形成威脅的人,誰對她威脅,她就要除掉他。順我者生逆我者亡,這就是她的生存法則。消滅敵人的方法很多,動武又費勁又危險,那是很笨的方法。她清楚地知道嚴緒一直以來對她的懷疑,遊行當日參與遊行的學生都被重重圍困,嚴緒不可能想不到爆炸案的製造者應該屬於並未參與遊行的學生。再加上今日發生的事,如果嚴緒及時將兩者聯係在一起,蘇秀容很容易進入他的視野。其實嚴緒的推論方向並不錯,他所差者不過是一些證據。而天下絕沒有永久的秘密,總有一天嚴緒會知道事情的一切真相,到時候他會毫不留情地將她送入地獄。要想不被敵人消滅,那就隻能在被消滅之前消滅敵人,她必須先發製人。

不過當時她沒有馬上回學校,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當何子青打開手術台上的無影燈,一看到張雁林背部的傷就突然瞪大了眼睛。

他當然能分辨那不是普通的傷,麵對這樣的傷,按照相關規定,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救人而是馬上打電話報告警察局。所以蘇秀容不能走,她必須留下來,留下來以她那雙秋水般明澈的眼睛,用那磐石般鎮定的目光,去幫助何子青作出決定,一個違反政府規章的決定。她要消除他報警的想法,同時把他的心神安定下來,之後去盡到一個做醫生的職責。

何子青在蘇秀容靜靜的目光之下,開始作手術準備。

蘇秀容偷偷從後門溜進來,除了何子青,沒有驚動任何人,所以今天手術的助手,是蘇秀容。

子彈從背部射入,穿透了三分之二右肺,深埋在肺葉中部。此時距離中槍已經三個小時,這三小時裏頻繁癲跛,造成傷者失血不少呼吸不暢,以致現在還深度昏迷。何子青探明子彈位置開始注射麻醉劑,在注射麻醉劑的時候他抬了一下眼睛,他看見了蘇秀容那張蒼白而緊繃的臉。

何子青從未見過她如此緊張。

她為什麼如此緊張。何子青問自己,卻沒有問她。他也相信在合適的時候她會自己告訴他。可是,事實卻是他想到這裏的時候,手還是止不住地顫抖了一下。這次顫抖差點兒劃破一條靜脈血管。這使他渾身一驚,趕緊收懾心神。蘇秀容說得沒錯,他現在的身份是醫生,隻是一名醫生。作為醫生,他宣過誓。醫生的職責是救人,而不管這是一個什麼人。何子青這時候拚命全力徹底拋開所有雜亂念頭,按程序將手上的手術器具不停操作……直到淩晨五點,一粒子彈終於帶著鮮紅血花兒被鋥亮的手術夾子放進了一旁的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