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渾身酒氣來到衛戍區大門口,警察們正整裝待發。警察們沒料到會遇到這樣一個醉態十足的人突然闖進院子大吵大鬧,而周一峰見是自己的一名小職員,起初也沒太在意,隻在心裏埋怨這人怎麼回事,這節骨眼兒上跑來發酒瘋真是丟我的臉。他氣惱地上前去想抽他兩嘴巴替他醒醒酒,誰料“月光”見他走近,一個趔趄就朝他懷裏直撞過去,同時左手疾伸,去繳他的械,可是當他的手指尖已觸碰到周一峰的槍柄的刹那,突然感到胳膊一痛,跟著半邊身子一麻。原來周一峰畢竟有些武術底子,見情勢不對,立即將那伸出去扇耳光的手掌一翻,再配合一個疾速的肩部動作,變化奇快地使出一招小擒拿手,輕而易舉就把他左手臂扭得反轉過來。“月光”也不理會,再接再厲用另一隻手握成拳頭朝周一峰繼續進攻,周一峰冷笑一聲,借力打力隻輕輕順勢一帶,隻聽“哢嚓”一聲,被扭的左手臂關節韌帶在兩股力量的共同作用之下隻一瞬間就斷裂錯位。
這整個過程由始自此,在場眾人目瞪口呆地怔怔瞧著誰也沒弄明白到底出了什麼事,倒是方於才第一個反應過來。他辨出眼前正與周主任打成一團的人挺麵熟,再一細想原來他是他的同黨——是他從前的同黨——就在這恍然大悟之際,他同時也不免驚惶失措,畢竟這是他第一回麵對自己的過去,畢竟這是他第一回麵對朋友突然變成敵人的落差。
辨認出對方身份之際方於才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茫然四顧一回頭見到陳賽雄局副就站在他身旁。而陳副局長一聽方於才嘴裏吐出“共產黨”三個字,便習慣性地拔出手槍按下槍栓,立刻做出一副衝鋒陷陣的樣子。他直到舉步欲衝之際才想到就這樣一個人衝上去勢單力薄總不穩妥,萬一敵人狗急跳牆自己光榮犧牲那如何是好。幸好他旁邊還站著一位天津同仁。於是事態的進展是最後由兩名警察局長大人聯合行動,身先士卒一齊衝上去把那一隻胳膊痛吊著的可惡共匪逮了個嚴實。
接下來在“可惡共匪”被押下去的同時,兩名局長一致對周主任適才的行動表現出了高度的景仰及關懷,也對共匪的囂張表示了極大的憤慨。本來已經列隊準備出去抓人的警察們見頂頭上司這會兒諛詞如潮正討好更高級的頂頭上司,一鼓子勁也就鬆了下來,一些說周主任武藝高強真可謂獨步古今,一些說陳局副身先士卒真是黨國楷模,還有一些說天津南京親密合作兩位局長都是英雄豪傑,整個衛戍區辦公樓前院子裏就這樣頓時成了一片頌歌海洋,周一峰卻正回想著剛才驚險一幕尤自心驚肉跳,旁邊兩名局長大人在說些什麼話他根本沒聽進去。也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心情漸漸平靜,卻發現警察們正三三兩兩談笑風生,哪裏還像個隊伍樣子。周一峰的腦門一下子冒出汗來,拔出槍來朝天連扣了三四下扳機,以震耳欲聾的槍聲終結了警察們的笑語歡聲。
“月光”製造的變故沒能最終阻止周一峰的行動,卻耽擱了他不少時間,為蘇德信的地下機關換得了脫身機會。
“月光”的果斷使周一峰最終未能實現他那“一網打盡”的計劃,碧玉巷16號雖仍在短短半小時後被破獲,當然蘇德信等人早利用這一千八百秒的時間全麵撤離了,周一峰率隊趕到時隻得到了個人去樓空的苦惱結局。不過,對碧玉巷機關的抓捕行動雖然失敗,方於才的投降仍然給國民政府帶來了不少的實際好處,接下來的全城大搜捕行動戰績十分輝煌。要知道,方於才從前主管的正是南京工運,對各廠情況很熟悉,不少工運骨幹都是經由他親手發展,許多工廠組織都由他親手建立,而現在這一切又將由他親手去摧毀。
建立與摧毀之間往往就在這一線之差,也就在方於才的一念之間。剛剛複職的嚴緒坐在他的處長辦公室裏一直在翻閱著這幾天的審訊筆錄,雖然又熬了個通宵,但是他的精神從來也沒有這樣好過。嚴處長的精神煥發來自形勢的一片大好,局麵的柳暗花明。自上回大規模遊行之後共產黨就再沒鬧出什麼大的動靜了,而對方日漸成熟的單線聯係體製又使他們就算偶然抓獲了某個人,如果這個人不合作,那就很難順藤摸瓜下去。但這回局麵完全不同了,方於才的供詞使整個長江局完全暴露在他的眼前,無論上級還是下級,無法地委還是特支,宛如蛛網的地下工作體係現在就呈現在嚴緒麵前,他頭一回看到共產黨的力量在城市不但依然存在,而且更加隱蔽,也更加危險。
當然,方於才投降的意義還遠不止於此。之前的被捕者總是有那麼一部分死硬分子會頑固不化死硬到底,但是這一回其最高領導人的投降就真正地在這方麵起到了“領導”的作用。嚴緒十分清楚地記得這回被捕的工人黨員在被捕之初見到方於才這個親手發展自己加入這場“最後的鬥爭”的老上級時的情形,故作不識者有之,沉默不語者有之,哭哭啼啼者亦有之,形態各異,不一而足。不過當他們確定了老上級的確已經投向國民政府之後,這一切就全變了。除了幾個戳指大罵和個別繼續保持沉默者之外,其餘的沒經太多考慮就決定跟著方領導走,立刻改弦易轍,簽下自首書的同時還牽扯出其他同黨,單線聯係的係統就這樣被打破,戰果也由此呈連續爆炸式擴大,導致這些天偵緝科的人都在連續作戰沒有休息,連嚴緒也紅著眼睛陪著他們熬夜。不過,連續作戰的疲累並未使嚴緒的頭腦受到絲毫困擾,相反,他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他經過沉思熟慮之後放下手裏的卷宗,來到周一峰辦公室。
“……你是說,讓方於才接受記者訪問,把這件事見報?”周一峰坐在一張寬大的辦公桌後麵,狐疑地望著嚴緒。
“是的。”嚴緒筆挺著身子站在周一峰對麵,畢恭畢敬地朝他點頭。“方於才投誠早已不是秘密,這一點,碧玉巷16號人去樓空就是明證。這段時間以來我們的確逮捕了不少人,但是經過調查,這些人全是一些沒有分量的普通黨員,就算抓得再多,也不可能達成動搖共產黨的根基之目的。”
“那麼你想讓方於才見報,是什麼想法?”周一峰聽到這裏不耐煩地插進話去。上回衛紹光親自打電話給嚴緒,嚴緒卻不識抬舉當場拒絕,一點兒麵子都不給,周一峰對此事至今耿耿於懷。這回若不是遇上方於才這一檔子事,再加上衛紹光相勸,他也不會這麼快就讓這人複職。
“對於此次肅清南京地下黨的行動,方於才的確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但是,經過這些天的逮捕工作,方於才能夠提供給我們的新情報已經不多了,剩下的,或者是他無法提供的,或者是他提供了但是因為種種原因丟掉的。而與此同時,隨著我們的行動,隨著對方緊急的應變措施,方於才的情報每一分鍾都在失去時效性,或者說,隨著時間的推進,他對我們是越來越沒有用……”
“沒有用?”周一峰可不這樣認為。“他的油水不少,還沒榨幹呢。小嚴哪,你可千萬不能小看這家夥,不要被他那老實巴交的外表所蒙蔽。要知道,一個人如果不足夠狡猾老練,是當不了大官的。”說到這兒他冷笑一聲,有意無意地朝嚴緒瞟了一眼,“這一點,無論國共,都是如此。”
“是。多謝長官教誨。”嚴緒腳後跟用力一並,一點頭,朝周一峰行了個免冠禮,接著道,“但是相對於繼續從方於才身上榨油,我覺得不如利用他的總負責人身份去震動那些依然潛伏著沒落網的共產黨,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之下敦促他們自首。我黨理論家戴季陶先生不是說過,消滅共產黨不在於殺多少人,而應該著眼於消滅共產主義在這些人心裏紮下的根兒。”
“這個我當然知道。”周一峰沒心思再聽嚴緒說下去。其實他也不是不知道“消滅這些人心裏紮下的根兒”很重要,但是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事兒,就算幹得再好,也向上麵彙報不了成績,至少,沒有像現在這樣直接用數字說話來得實在。基於這一理由,他不得不打斷嚴緒。“方於才此人,我另有打算。至於見報……等等再說吧。”
“……是。”
等到嚴緒筆直的身影從門邊走出去之後,周一峰微一沉吟,撥通了電話。
“你這想法不錯。”衛紹光在電話那頭點著頭,“的確目前從正麵的清查逮捕情況來看,方於才的利用價值已經不大;但是從另一方麵來看,他又存在著非同一般的價值。如果這件事見了報,就算不能達成敦促隱蔽著的共產黨投案,但他們為了挽回顏麵,也必然傾巢出動,除之而後快,這也算是敦促他們浮上水麵了……哦這麼一來,周兄你大展身手的時候又來了……”
“知我者衛老弟也。我才說了一半,你就把後麵的話全給補足了。”周一峰在電話這頭開心地打著哈哈。
“不過有一點我得提醒提醒你,這次可得千萬要注意,莫和上回那樣,又讓人跑了哦。”衛紹光聽著周一峰的笑聲,也笑了起來。
“這哪能呢。”周一峰哈哈大笑,“衛老弟你就安安穩穩地坐在家裏等著我的好消息吧……”
這時候坐在辦公裏在電話中和周一峰談笑風生的衛紹光當然萬萬不可能想到,他最後等到的並不是一個好消息,而是一個壞消息,一個壞得不能再壞的消息。
衛楚楚接到張雁林的字條是《金陵晚報》將方於才接受記者訪問刊登出來的第三日下午,至於為什麼會拖到第三天,倒不是張雁林足夠謹慎在金陵女中附近等了這麼許久才露麵,而是為著到底如何處理方於才的問題,這兩天他們自己已經爭論得不可開交。
這裏不是碧玉巷,這裏是三合裏。
“沈雨棠同誌,我們的確不能躲起來,我們的確需要戰鬥,可是,任何戰鬥的前提都必須是先考慮現有的力量!所以,我不主張這種無謂的犧牲,為了一個叛徒,拿同誌的性命去冒險,那不值得。”一個人在大聲說話。
“不錯,是這理……吳曉明同誌說得對。”當場就有部分與會者對上述意見表示讚同。
“據了解,這些天方於才的行蹤有變,他白天在市黨部,晚上才回到警備司令部。他大概是要做什麼官兒了吧,來去都坐汽車,特務隨車保護,不易靠近。”另一名黨員則把剛剛調查到的情況向大家通報。
自從碧玉巷16號被破獲之後,蘇德信就把地委機關轉移到了三合裏。唱機正揚著一朵百合花似的喇叭在播放一張黑膠唱片,大概因為過度播放,那唱片的紋理已有些損壞,以至於歌曲唱到一半就會跳到另外的段落去,使人摸不著頭腦。三合裏的房東是個做食鹽生意的世家,姓胡,早在滿清時代就屬於江南鹽幫,經商的同時也幹些幫會勾當,幸好為人尚算義氣。胡家一共占去了這三合裏的大半條街,另小半條街也由當年的幫眾如今的夥計居住,說起來成分倒是單純,更妙的是這種人家當局等閑也不敢惹。一名黨員與胡家的七少爺相熟,介紹他們租下了這裏的房子。擔任安全的李嫂沒事總是坐在巷口納鞋底,混亂的唱機掩護著蘇德信等人的談話。
“無法靠近也必須設法靠近。”沈雨棠眉頭皺成一團,板著一張臉黑黑的就像一張陳年鍋底,“大家都看見了,金陵的報紙都登了,方於才在各家報紙上公開發表投敵宣言,不但擺明了他自己堅決投降,還不要臉地以上級身份命令大家都去迷途知返回頭是岸。大家說說這叫什麼話,他還是咱們的上級嗎,這種人配作咱們的上級嗎,我恨……我恨不得……”沈雨棠說到這個“恨”字的時候咬牙切齒得仿佛時刻準備著撲上前去咬下對方一塊肉來,令其他人同感憤慨之餘,也有些莫名其妙。當然誰也無法得知她內心的真實想法,她的確是非常之痛恨方於才,隻不過這恨之中另有深意。想當年她是那麼崇敬他,她追隨他幹革命,她把所有心事向他傾述,他遠赴莫斯科,她也陪他去。在萬裏之遙的紅都,他們一同受到最高領袖的接見並嘉獎,一紙任命將他推上了頂峰,她也到達了頂峰,那一刻,她的心潮是如此的澎湃,她的情感是何等的強烈,她望向他的目光是那麼的……
可是現在,這一切隨著他的叛變,一夜之間全部淪陷。
從天堂到地獄,直跌下去。
所以她痛恨,痛恨他,也痛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這個人立刻在這世上消失,恨不得這世上從來沒有這個人出現過……她必須用最快的速度,不惜一切代價,除掉他。
當然,具體如何去除掉他,那是個問題。
“方於才還在報上說,共產黨專門欺騙不懂事的年輕人,他自己就是年輕的時候不懂事,被共產黨騙了,現在總算懸崖勒馬,這種敗類,該殺。”何況,也有不少人支持她。
“方於才當然該殺,但問題是怎麼殺。”吳曉明是大革命失敗之後因看不慣國民黨的獨裁而主動申請入黨的黨員,素以辦事謹慎成功率高而著稱。麵對各位同誌的憤怒和衝動,他隻是笑了笑,同時朝沈雨棠眨著眼睛:“沈雨棠,你有辦法嗎?”
“今天老蘇召集這個會,就是讓大家都來想辦法,這叫做集思廣益。”恨歸恨,沈雨棠實際上拿著方於才沒半點辦法,不過,她一向很善於把問題拋給別人。
“你說是嗎老蘇。”她把目光投向蘇德信。
“方於才背叛革命必須懲處。”方於才的叛變使蘇德信從臨時主持工作變成了正式主持工作,現在總算輪到他發言。“但吳曉明同誌的意見也是正確的。我們要除掉叛徒,同時更應該考慮目前的實際情況。大家都知道,目前的形勢不好,很多同誌被捕,街麵上的盤查也緊,我原本打算從外地調來些麵生的同誌配合這項工作,但很快發現這行不通,因為警察已經防範到這一問題,街頭的卡子就專門針對外地口音的人。我們的力量被削弱了,行動的危險性卻在增加,在這種時候,我們應該避其鋒芒,等事情冷冷,再尋機除掉叛徒。”
“等事情冷冷?”沈雨棠眼睛裏快要冒出火來,“你想等事情冷到什麼程度?至於危險,什麼時候沒有?難道就因為有危險,我們坐在這兒當縮頭烏龜就什麼事兒也不做?”
“我說等事情冷冷,並不是說我們就在這兒坐等局勢穩定,隱蔽起來完全不工作。”蘇德信耐心地對她解釋,“事實上,我們目前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工作要去做。”
“還有什麼工作比除掉大叛徒更重要?”沈雨棠不同意。雖然現在蘇德信是領導,但領導也不一定完全正確,這一點,方於才就是例子。事實上沈雨棠對蘇德信主持工作一事一直很不服氣,若不是當時她護送方於才北上了,若不是方於才臨走時讓蘇德信代理工作,現在也輪不到他來當這領導。再說除掉叛徒是為了保證組織安全,也是為被害的同誌報仇,意義非常重大,沈雨棠的確想不通眼下還有什麼事兒比這更重要。
“我們眼下最重要的工作是盡可能地營救被捕的同誌。”蘇德信卻提出來另一項任務。“許多同誌被捕之後並未暴露身份,隻是警察為了邀功請賞誤抓去的。方於才從前是工運領導,但他不可能認得所有的人,據內線提供的情況,因為這次大搜捕中有許多無辜市民也被誤抓,很多人鬧上了警察局的門去,所以,所有被逮捕的人隻要經過了方於才的辨認,交保就可以釋放。目前我們沒有力量武裝劫獄,但對這部分沒有暴露身份的同誌,還是有辦法實施營救的。”
“你是說保釋?”張雁林聽到這兒,明白了蘇德信想法,卻又皺起了眉頭,“按規定必須由店鋪出麵作保,並不是簡單地找個保人交了錢就可以了。而且一家店鋪隻能保一人,我們上哪兒去找那麼多願意提供擔保的店鋪,同時又不引起懷疑呢。”
“這正是今天我召集大家來這裏開會的目的。”蘇德信微微一笑。
“……”對於大多數窮苦出身的黨員,找鋪保無疑縫是一件難事,難怪在座諸位隻好麵麵相覷,誰也不敢亂說話。
“我們可不可以分頭去登記店鋪,事後注銷呢。”吳曉明沉思著。
“如果以新登記的店鋪作保,那隻可能更加引起懷疑,說不定沒救到人,反而暴露了自己。”蘇德信搖搖頭。
“但是全部找現成的店鋪作保,我們哪有那麼多路子。”張雁林道。
“嗯……”不但吳曉明,這回所有人都皺起了眉頭。
“大家想想辦法吧……”蘇德信朝大家看看。
“喂,你們光顧著找鋪保保人,那叛徒怎麼辦,就不懲治啦?”隻有沈雨棠的心思還放在方於才身上。
“叛徒當然還得懲治。”
會後,蘇德信找到張雁林和吳曉明單獨談話。
“因為這個突發事件,所有方於才知道的機關都轉移了,許多組織關係也丟失了。”蘇德信道,“現在我們無法取得上級的幫助,隻能靠現有力量孤軍作戰了。剛才在會上我沒有同意小沈的意見,是因為我們沒有冒險的本錢。用和平的方式去營救沒有暴露身份的同誌是有可能的,所以我們目前的主要任務是做好這部分工作。”
“我明白。”
“陳朝暉的問題還沒有解決,方於才又出事了。”蘇德信歎息著,“相比於陳,方的叛變更加嚴重。所以,他的問題也不能不解決——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張雁林和吳曉明對視一眼,點頭。
“……他是認得你們的,千萬要當心。”蘇德信朝他們點了點頭,心情沉重地站起來送他們出門,再次叮囑:“去吧,萬事小心。”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衛楚楚吃過晚飯之後出了校門,坐著黃包車在街上逛了個大圈子確信安全之後才來到春來茶館,在臨窗的位子上,她看見了張雁林。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找我。”衛楚楚一坐下就衝著他笑了起來,“你想幹那件事,就隻能來找我——”
“你知道我想幹什麼事?”張雁林也忍不住笑了,沉重的心情倒是輕鬆了一些,“我今天約你,不是讓你去小武城巷子。”
“當然不是。”衛楚楚笑道,“出了這麼大的事,你當然不會再有興趣打姓陳的主意了。”說到這兒她突然眨了下眼睛,“但是我想,你們也不會輕易放過姓方的吧。”
“……”張雁林怔住。
“這幾天的報紙我都看了,還沒看完呢,我的手就開始在發癢了。”衛楚楚嘻嘻笑著,“你想想,連我的手都在發癢,你們又怎麼坐得住?”
“……”張雁林沉默著凝視衛楚楚。
“說吧,”衛楚楚突然收起笑容,“你想怎麼幹?……”
張雁林搖搖頭:“我隻是想找你借點兒錢。”
嚴緒坐在辦公室把近幾天的報紙全部翻看了一遍。
周一峰會采納他的建議讓方於才見報,不管出於何種目的,不管功勞簿上署的是誰的名,他都不在意,他隻在意如何讓這個計劃最大限度地發揮作用。
毫無疑問,在此之前的陳朝暉是一個並不成功的誘餌,小武城巷子那過於嚴密的保護使對方難於尋到下手的機會,最後雖也逮住了幾個打探消息的小嘍囉,但大魚是一條也沒上鉤。這回再不能重蹈覆轍了,既是誘餌,就須得有漏洞,真正天衣無縫的保護是起不到誘人上鉤的效用的,當然太過於明顯的漏洞又會泄露垂釣者的真實意圖,總之一句話,這次要改變策略了。
新的策略是外鬆內緊。
鑒於方於才的重大貢獻,中央黨部給了他一個辦公室,與陳朝暉一樣,掛顧問招牌,區別是對方於才加授了少校軍銜。顧問隻是招牌,沒什麼具體內容,但軍銜卻是實在,竟與處長嚴緒平起平坐。這段時間他每天早晚在警察的保護下乘車往返於中央黨部和衛戍區,兩者一個北城,一個東城,相距四公裏,須穿行兩條大街,都是城市的繁華地帶。張雁林和吳曉明在這條線上設點觀察了整整一禮拜,這才作出行動布署。參加行動人數不少,除他們自己,還有十個街頭混混。
“姓方的家夥為了賞錢冤枉了張先生的表弟,害死了張先生的表弟。”吳曉明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從左麵走到右麵,又從右麵走到左麵,最後在中間停了下來。從這一點看得出此人是個天才演員。“張先生在他表弟靈前發誓,如果不幹掉姓方的,他就誓不為人……咱們怎麼也不能叫張先生‘不為人’啊是不是……”
這幫混混是蘇德信通過一係列拐彎抹角的社會關係找來的,既為街頭混混,當然不可能有免費替別人伸張正義的優良作風,這些人平時最喜歡幹的事是欺壓街坊收點保護費,最好能再順手撈點別的好處。所以光靠嘴去說服這幫人參加刺殺行動是行不通的,幸好吳曉明深諳此道。
“現在先付五百,事成之後,再付五百;誰立頭功,另加兩百。”
橋歸橋路歸路,生意歸生意。這種獎金分配方式既顧及了全麵又突出了個體,難怪混混頭目拿到五百光洋時的笑容會如此燦爛。不過吳曉明心裏卻在想這回張雁林是做了蝕本生意了,按說這姓方的賣友求榮狗屁不值,現在居然賣到一千二,算是虧大了。所以當他看到那輛載著目標的汽車進入視線時還在安慰著張雁林:“不要緊不要緊,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事發之際嚴緒沒有隨行,在車子後排座位上坐著的是新任警察局長陳賽雄。
陳賽雄最近春風得意官運亨通,前任局長升遷之後他以不二人選身份終於把那個已經戴得太久的“副”字去掉了,這直接得益於那天麵對共黨分子的突襲他當機立斷出手將其製服,那天的舉動不止得到了上峰嘉獎,也使他在眨眼間成了警界英雄,勇猛行為至今一直為人所津津樂道。陳局長每聽一回這故事,心情就舒暢一回,講故事的人得到的表揚獎勵也就多一回,這麼一來二去,整個警察局的人都弄明白了,要想哄得上司開心,那就把那天的故事再添油加醋地講一回,場麵再誇張些也不要緊,隻是千萬不要提“天津局長與陳局長聯手”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