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大叛徒(1 / 3)

“你不是開玩笑吧,上回差點兒沒命,這回還要再接再厲?……”張雁林的話,衛楚楚才聽到一半兒,嘴裏的橘子汁就噴了出來。

“這是命令,不能不去。”

“這種明擺著叫人送死的命令你也執行,真不知瘋了還是……”

“就算是笨吧……我需要你的幫助。”

“我可不能幫你殺人。”

“不是殺人。你能不能替我去小武城巷子走一趟?”

小武城巷子其實不是條小巷子,而是位於紫金山下的一條長街,是南京城著名的富人區。住著的人家非富即貴,個個有頭有臉,當然房舍價碼也就水漲船高了。陳朝暉最近拿了不少賞錢,算是新進富貴,也在此處置了房產。

衛楚楚走進長街。幽靜的道路兩旁種植著高大的法國梧桐,沿途兩側全是公館的圍牆而無一間店鋪,路人寥寥。在這種地方組織刺殺無疑極有難度,因為任何一個麵生的人的驀然出現都可能招致嫌疑。衛楚楚從街頭進入才走過短短一段路就發現了這一致命問題,同時她也極輕易極準確地就判斷出那些遊蕩在街邊的三數路人也不是一般的行人,他們或是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路,或是倚在電線杆上漫不經心地看報,眼角卻一直在密切留意著四麵八方的一切動靜,所有危機在這局麵之中昭然若揭。衛楚楚牽著一條名叫“雪絨花”的哈巴狗在他們麵前昂首挺胸走過去,一襲曳地長裙一路掃過整條小武城巷子。

“事情的確有點棘手。”衛楚楚把狗還給中央日報記者老康的太太,回到了慶餘樓雅座。“在裏麵動手肯定不行,兩邊都是圍牆,連個掩護也沒有,等不到靠近,就被發現了。”

“那怎麼辦?”張雁林皺緊了眉。

“我怎麼知道那怎麼辦。”衛楚楚朝他幹瞪眼。

“那……你看能不能在目標對麵租個房子……”張雁林大概又想故伎重施。

“你知道那小武城巷子是什麼地方嗎,”衛楚楚嘿地一笑,“你以為那種大公館和外麵的民房一樣,是隨隨便便就可以租的?不說租金,就說人家把那麼大的房子連帶家當給你用,單押金就不得了。再說,又哪有那運氣,剛好在你要的地方就有公館出租……”

“那麼,住在陳公館對麵的是誰,你認得嗎,能不能派人混進去?”

“混進去有用嗎,”衛楚楚迅速反問,“難道你能在人家樓頂時刻架著一枝槍,然後慢慢等著目標出現?”

“那我們能不能聲東擊西……”

“聲東擊西?怎麼聲東擊西?”衛楚楚扁著嘴,“難道我去東巷口找人打架,等姓陳的保鏢都跑出去瞧熱鬧,你從西巷口攻進去?——萬一保鏢都不出來或是隻出來一半兒,你怎麼辦?”

“那我們能不能引蛇出洞……”

“引蛇出洞?怎麼引蛇出洞?”衛楚楚仍然扁著嘴搖頭,同時也朝他瞪眼。“難道你去陳公館門前大叫一聲‘共產黨在此’,就可以引出那主角兒來?——你這招不會把蛇引出來,倒是可能把狼群引出來。要知道,雖然我平時喜歡挖苦那幫人,但若是你就此以為那幫人真是豆腐做的,你就錯了。”

衛楚楚的反駁雖不客氣卻有道理。事實上,這也是當局把陳朝暉安排在此地居住的用意。所以張雁林不能不點頭同意,點頭同意之後他也覺得束手無策,這使他再次陷入了沉思。可是,就算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到一個真正的好辦法來完成這個任務。

相對於張雁林來說,這的確是個困難重重的任務,但是,局勢的嚴重,上級的命令,相對於困難,更加重大。

所以他沉思下去,陷入了苦思冥想。

他抱著腦袋想,衛楚楚則歪著腦袋瞧著他,瞧著瞧著,突然笑了。

這件事的確難辦,卻不是完全不能辦。衛楚楚雖然沒有合適的計劃,卻已經有了合適的人選。或者說,她早已成竹在胸。她早在牽著小狗走在小武城巷子那幽靜卻不寧靜的小街上時就已經想到了這個人,隻有這個人,才可能在這看似牢不可破的局麵之中尋找到一條路徑,隻有這個人,他們才可能完成這件任務。

這個人當然就是蘇秀容。

換言之,如果她不答應幫忙,或者她也束手無策,那麼張雁林最好的選擇就是取消計劃,回去睡覺。

其實若不是那隻發夾,衛楚楚想破腦袋也不可能想到遊行那天蘇秀容也到過現場,也就更加想不到大爆炸居然可能與她有關。當然這還不是最令衛楚楚吃驚的事兒,衛楚楚真正不可思議的是當天張雁林負傷,蘇秀容在前有卡子後有追兵的情況下居然能想出孫悟空的法兒,鑽到鐵扇公主肚子裏去——當然啦,陳賽花女士的模樣距離公主的模樣實在相差甚遠。

“……所以啊,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好了,隻要秀容肯出馬,姓陳的一定在劫難逃。”

“秀……”

今天不可思議的事兒的確很多,衛楚楚更加不可能想到的是,一聽到蘇秀容的名字,張雁林立刻就魂飛天外。

“如果秀容肯出馬,姓陳的還不在劫難逃,你唯本小姐是問。”衛楚楚卻並未過多去留心張雁林的表情,她仍然自顧自繼續說道,“如果你著急,我們現在就去找她吧。哦對了,你知道嗎,她現在已經退學了,我們去子青的診所吧,她一定在那兒……”

“你說什麼,她……退學?”張雁林怔了怔。

“她快和子青結婚了,當然要退學啦。”衛楚楚說起這事倒眉飛色舞起來,“他們在一起,會幸福的……嗯你知道嗎,她上周向學校提出退學,學校還為她辦了個歡送會,鄭應時校長還親自出馬致辭,那天的歡送會我也參加了——”

“……”張雁林隻覺得喉嚨發哽,一肚子苦水,卻倒不出來。

“歡送會很熱鬧,我們全班同學都參加了……”衛楚楚卻渾然不知,隻顧滔滔不絕說下去。她本也覺得蘇何之戀愛有些問題,但現在蘇秀容已經當眾答應了何子青的求婚,此舉證實著她之前的擔心實屬多慮,所以心情也就放鬆了,越說越是眉飛色舞。“你知不知道那天歡迎會的場麵有多麼好玩……”

“我突然想起來……我還有……還有很重要事的要辦,我……我現在得走了……一定要得走了……”

張雁林耳裏聽著衛楚楚說話,字字擊在心頭隻感覺一顆心碎散得仿佛被狂風吹過的蜘蛛網,不知為何忽然憶起那句“斬不斷理還亂”的詞,這不是離愁,在心頭的卻永不止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別有滋味”,那是痛,深切的痛……他實在無法確保心中的痛苦會變成奔騰的江流衝破內心的那並不堅固的堤防,也生怕在衛楚楚麵前泄露那理該永久埋葬的天機,所以這種情況下他唯一的選擇隻能是落荒而逃……

張雁林風一樣的走了好久好久,衛楚楚才回過神來,她摸著自己腦袋莫名其妙地喃喃道:“這人今天到底是怎麼啦?……”

張雁林走在大街上……飄飄忽忽地走在大街上。

哦,腳底踩著的,不是路,是雲;哦,身旁流離的,不是路人,是往事……那些本該塵封,卻溜出了牢籠的往事。誰都不知道,連張雁林自己也不知道,這一切前因後果,到底是怎麼回事,一切的偶然與所有的必然,為什麼在這裏以如此痛切心肺的方式交彙。也許真的弄錯了,他那天受傷的不是右胸而是左胸,若非如此,怎麼現在那裏會有一顆仍然在流血的心。他眼怔怔看著她傷心,眼怔怔看著她絕望,眼怔怔看著她在他麵前消失……然後他麵對那空空如也的房間一遍遍對自己說,天涯何處無芳草,大丈夫何患無妻,大丈夫應該灑脫一些,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為理想放棄愛情是一件很偉大的事,他應該因此而自豪……但是為什麼,現在他感受到的不是自豪而是痛切心肺。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勸自己灑脫,可是為什麼,努力最後並沒讓他有一分鍾感受到因為偉大而產生的自豪,反倒是一種無孔不入的自責與愧悔在充斥著他的世界——難道,這就是背叛愛情的懲罰?

如果背叛愛情的懲罰是如此的嚴重,那麼背叛理想呢?張雁林無法判斷,他越是試圖判斷,就越是感覺到腦裏一片混亂。所以他隻能拚命地鎮定自己,讓自己望向長街的目光不要散亂,讓自己淩亂的腳步可以向前。

所以他仍然向前,一步步前行。

“他們在一起,會幸福的……”可是衛楚楚說出的每個字都仿佛刺刀,刀刀刺在他的腳心,阻撓著前行的腳步。

“我願意陪你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隱姓埋名,或者到遠方的城市改名換姓,總之我們離開這裏去一個沒有紛爭的地方,雖然平淡但是幸福……”她的話一字字,也仿佛刺刀,則是刀刀刺在心上。

刀鋒,四麵八方,無處不在……

刀鋒之間,他們竟都以“幸福”為題……

是的,幸福,現在的蘇秀容就很幸福,至少,從表麵看上去她很幸福。張雁林不知道蘇秀容的現狀,是因為他很少去看報紙的副刊,他也看報,卻從來沒去理會過報上的花邊新聞,但現在擺在他麵前的卻不止是花邊新聞,而是事實,她即將別嫁的事實。

剛才衛楚楚還談起了她退學的事兒。

眾所周知金陵女中是一所培養淑女名媛的學校,一個以培養淑女名媛為己任的學校當然無法容忍這種有傷風化的事件出現,所以事後鄭應時校長親自出麵找到蘇秀容,其談話耐心細致而語重心長,耗時三小時但歸結起來隻有一句話,那就是請蘇秀容同學可否充分考慮一下校方處境,如何處理此事可令大家不致難堪。

蘇秀容沒有多想立刻便心領神會地說請校長放心,然後筆直地從校長室走了出去,回到宿舍奮筆疾書。她於次日主動致函向校方正式提出退學。這是一個體麵的台階,體麵得鄭校長也覺得有些歉意,親自找到陳校監商議是不是應該為蘇秀容同學舉行一個歡送會。對此,陳賽花校監當然不會反對,事實上事情完全按照了她的預計期望發展,從某種方麵來說這證明著她的成功。那天衛楚楚也參加了歡送會,她看見歡送會上的蘇秀容仍然穿著時下女學生的標準服裝,唯一不同的是對襟領口閃耀著一隻珍珠領花。這不是學生應該佩戴的物品,單看銀座上那粒珍珠,就已經隱約告訴大家她蘇秀容如今的另一種身份。所以整個歡送會氣氛十分古怪,在眾位同學或羨慕或妒忌或祝福的神情眼色中,鄭校長帶著一絲拚命擠出來的笑容拿著稿子照本宣料一板一眼,接著陳校監喜氣洋洋地講話,而她這長篇大論說了半天內容卻隻有一個,那就是深刻細致地描繪嫁入豪門的美好前景,並號召同學們向蘇小姐學習,擦亮眼睛尋個富貴人家出嫁。歡送會的最後一道程序是蘇秀容同學致告別詞。令人失望的是,蘇秀容的告別詞和陳校監的講話相差無異,不但冗長,而且乏味,其程度甚至超過陳校監。這使衛楚楚的眼皮十分沉重,上下直打架,好不容易打起精神堅持到了講話結束,定定神四下裏張望看去,才發現一半兒同學早已歪了身子睡覺,另一半兒則在津津有味地嗑瓜子吃花生自顧自說笑。

衛楚楚本來也想過說兩句祝福的話兒,見狀自動罷休。

一如眾人所料,蘇秀容退學後很快便與何子青出雙入對,公開同居。所以誠如衛楚楚所言,她真的在那個地方,張雁林很容易就找到了她。

當然了,他並不是專程去找她——他隻是路過,他隻是很偶然很碰巧地路過那裏而已。

張雁林一個人站在人群穿梭的馬路邊,透過川流不息的人們看著馬路對麵那塊高高豎起的招牌,“何氏診所”四個字上麵還有一個巨大的紅色十字架,使他聯想到聖安路教堂盧牧師永遠緊握手裏的十字架,那是釘著耶穌的刑架,現在被釘在上麵的人卻是他。那同時也是懸壺濟世的標記,卻無法稍許周濟他那裂斷的痛感,反倒如一把滴血的利劍將他的痛處刺得更深。就在那十字招牌之下有一片透明的落地玻璃窗,就在那透明得仿佛不存在的落地玻璃後麵,她正在與一個英俊溫厚的年輕人親密無間地說話。

二十天沒見,她的形象已經完全改變。她燙起了波浪般的卷發,穿起了閃光緞製成的旗袍,收得窄窄的腰身襯著她流雲般的體態,臉上那不濃不淡的妝容恰如其分地顯現出她除了清純之外的另一種嫵媚。她在笑著,一直笑著,她笑得是那樣溫柔,那樣滿足,那樣幸福。的確,隻有何子青能給她這溫柔的笑容,富足的生活,幸福的未來,而自己呢,能給她的,除了危險還是危險,除了擔憂還是擔憂,他的生活朝不保夕,充滿著提心吊膽,充滿著生離死別……

在幸福與刀鋒之間,誰都知道應該如何選擇。

所以,這不能怨她,不能怨她隻給他三分鍾,逼他在三分鍾之內作出那樣殘酷的選擇,當然,這也不能怨他,殘酷的環境使他不能心軟,隻能作出唯一的選擇——所以,他們誰都沒有錯。

眼前這條並不寬闊的馬路將天地分成了兩個世界,也成了天地間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如果他不能拋下他的理想他的信仰跨過這道鴻溝,那麼他隻能離開。

他必須離開,而且是果斷地離開。他在這兒多停留一分鍾,就會多一分鍾的危險——被人認出並不是最大的危險,最大的危險來自內心。意誌動搖,心思困頓,腳步停滯,對於他的人生追求來說,那更加致命。所以張雁林在這兒隻站了兩分鍾便離開了,他並沒有看見,就在他離開後一分鍾何子青也因事出了門,當房間隻留下蘇秀容一個人的時候,她的表情就慢慢變了,她的臉上再沒有笑容,她癡癡地將目光透過玻璃窗投向人群熙熙攘攘的馬路,馬路上盡是來去匆匆的人們,仿佛河流無情地她眼前流去,沒人為她停駐,連張雁林也沒有為她停駐,他已經走了,他原來站著的地方空空如也。

人生的確充滿著選擇——在幸福與刀鋒之間誰都知道應該如何選擇,方於才當然也知道應該如何選擇。

他是在從莫斯科回上海途中,在天津被逮捕的。

莫斯科之行是方於才事業的頂峰,在那裏他受到了蘇聯方麵的推崇,取代曲楓一躍成為了中共長江局的最高領導人。其實對於“局總負責”這個職務,多少老資格的黨員都躍躍欲試,可最後知識分子沒能敵過方於才那“工人出身”的鐵打基礎。大事既定,曲楓被留在了共產國際繼續接受教育,方於才則立刻啟程回國,他比誰都著急,急著走馬上任。

不巧的是,他的大煙癮在天津突然發作起來。

抽大煙這種事對方於才來說仿佛隱疾,別說莫斯科不知道,就連曾經同吃同住的蘇德信等人也不知道。這方麵的“地下工作”他一直做得很好。此次去莫斯科他原本也備了不少貨,但因曲楓挨批,他配合此項工作意外耽擱了不少時間,以致走到天津出現了“斷貨”情況。這一天他避開隨行人員獨自來到一家偏僻的小煙館躺下來,煙槍點燃便立刻開始了吞雲吐霧,旁的也就沒多去注意。當他稍許過了癮,緩過一絲勁來,雲霧間突然出現了一張相熟的麵孔,而與此同時那人也認出了他。那是他的一名工友,大革命時期他親手發展他入了黨,隻不知他怎麼來了天津,這會兒他在哪裏高就。

“不過混碗閑飯吃罷了,說啥高就。”他的工友揮著手笑出一絲得意,然後又沉下聲音悄聲問:“怎麼著,莫非你老兄眼下還混在那裏麵沒出來?”

方於才勉強笑了笑:“這哪能呢,我不要命了不是。”

“不是最好。”這名工友籲了一口氣,突然站起來用一股極親熱勁兒一把重重攬住方於才肩膀道,“說起來咱哥倆好些年頭沒見了,走,去我家喝一杯。”

“不了不了,我還有事得趕緊辦。”方於才見勢不妙趕緊往外溜,可為時已晚。這工友見他不肯就範立刻一聲信號,“福壽膏”的迷蒙煙霧中一群眼花繚亂的影子立刻圍合上來,原來這名工友早不知何時遞出眼色讓人通風報信,導致方於才這名“總負責”就這樣輕易落了網。

審訊持續了三個小時。

第一個小時他在抵賴。他辯說他早已脫離共產黨眼下不過是一名普通生意人,在南京開了間小小古董的商行。但可惜他實在太不了解中華文明之源遠流長,導致古董這行之博大精深,以他的學問莫說“精通”,就是“粗懂”也談不上,於是那套基本專業常識都不懂的答辯自然破綻百出缺乏說服力,別說訊問他的人不會相信,最後就連他自己也實在難以自圓其說,心慌意亂之下隻好丟盔去甲,如實承認。

第二個小時他打算避重就輕。“總負責”這個頭銜當然說不得,說出去隻怕後果超級嚴重。可他說他不過是共產黨裏的小卒子又沒人相信。他那位工友說得清楚明白,就連他都是這位“老方”發展進去的,他怎麼能是小卒子。於是天津警察局高度關注此事,局長親自打長途電話去南京問訊情況,用時十五分鍾。這十五分鍾裏,南京方麵將方於才在共黨長江局的活動如數相傾。在掌握了方於才的第一手資料之後局長大人胸有成竹,來到方於才麵前直截了當揭穿他這避重就輕顧左右而言其他的把戲,然後嚴正警告方於才,對抗沒有出路,合作才是唯一生存前提。

第三個小時方於才真的成了生意人。

他手裏沒有古董,他隻有現貨,而且湊巧的是他手裏的現貨對國民政府來說是可居的奇貨,完全可以待價而沽,還不說加上那個頭銜。這一切夠賣多少銀子,夠換多大一張委任狀,方於才心裏還是有數的。所以你區區天津警察局長審不了我。走吧,去南京。

方於才的陣地就這樣在被捕之後三小時全麵易手。

方於才到達南京出現在周一峰麵前的時候是第二天下午六時。這是重要機密,為防止泄密,周一峰讓衛戍區所有工作職員早半小時下班,現在整座辦公大樓靜靜的隻有他一個人,他一個人安靜地坐在窗邊想著一些事情,以至於當載著方於才的汽車來到院子裏時,他聽見了汽車刹車聲音也沒去多加理會。在他看來,方於才雖在“那邊”身居要職,但終究是匪,上不得台盤,也就根本用不著他堂堂周主任紆尊降貴前去迎接了。所以當雜遝的腳步聲響起在樓間走道時他的思緒還沒有斷開,直到敲門聲響起他才站起來走過去。

“方先生呀……歡迎、歡迎!”周一峰滿麵笑容迎接對方走進門來。他熱情豪爽地伸出手去,但當方於才也伸出手與他相握的瞬間卻又突然變了手勢,做出一個請座的樣子道:“來來來,坐坐坐!”

然後他高叫:“勤務兵,上茶!”

屋子裏靜靜的沒人答應,周一峰這才醒悟,他把人都打發走光了,現在隻能由他親自給這家夥端茶送水了。他從茶葉盒裏倒茶的時候心裏極不舒服,再回頭看看此刻也愣在一旁正等著他沏茶的兩個警察局長心頭更加不是滋味。南京警察局的陳賽雄是旗幟鮮明的“何派”,從這情形看來,這案子“何”也在盤算著分杯羹呢。可天津這家夥也跑來幹什麼,把人押到地頭了就該回去嘛,難道天津真是太平盛世,他成天無事可幹?

周一峰懷著一肚子悶氣沏好了三杯茶,也沒理會茶葉多少,也沒去注意水的火候,弄得兩位局長大人隻就著杯沿一抿茶水就同時皺起了眉頭,那茶葉放得實在太多以致容不下水,好容易從裏麵抿出水來又苦得根本沒法喝。周一峰倒不關心客人的表情,他隻關心方於才是不是真能幫助他肅清滬寧兩地的共產黨。他看著方於才寫出的名單及地址心潮起伏久久無言,卻對方於才充滿期待的神情視而不見。手裏這張輕飄飄的紙片才是寶貝,這寶貝他費盡心機也不曾到手,而今天如此巨細無遺呈現在他麵前。

“碧玉巷。這幫人膽子夠大,”他恨恨地想,“原來殺回馬槍來著。”

他懷著這樣的憤怒讓陳賽雄局副去搖電話。

你何漢琛想插手——他懷著同樣的憤怒看陳賽雄搖電話的同時這樣子想——就不妨讓你的手下去辦這事。上峰已經明確方於才的事務歸他周某人管,方於才的情報也就是他周某人的情報。如果事兒辦得好那也是他周某人的功勞;但如果事兒辦得不好,找到地方照著名字還是沒抓著人,那就可要看這位陳局副拿什麼交代了。當然無論警察局辦事能力如何,共產黨是怎麼也不能跑掉一個的。從天津到南京,方於才之事可謂密不透風,天津方麵派專人專車一路馬不停蹄,下午五點四十分進城,準六點就來衛戍區他周一峰辦公室,掌握第一手資料後他立刻下令抓人,怎麼會出問題。

周一峰沒料到最終他還是棋差一著。

他吩咐所有職員提前下班,卻又不說什麼理由,這異常情況引起了一名在衛戍區司令部工作的共產黨內線的注意。“四一二”政變之前,一些共產黨員既加入共產黨也同時加入國民黨,他們中大多數以公開身份工作而也有部分保持著秘密身份。政變之後,這部分沒公開身份的共產黨員就留了下來,開始了秘密的間諜生涯。環境危險惡劣,所以他們隻有代號沒有名字,一切行為依賴著特工的嚴密工作程序。平日他們與一般人無異,隻在規定時間與固定人員保持單線聯係,情報平時通過暗語在指定地點放字條的方式由聯係人轉送上級機關,若非特殊情況,他們應該盡量避免見麵,甚至是打電話。

這名代號“月光”的內線猜不出發生了什麼事不免有點心煩意亂,加上他下樓時意外發現周一峰還留著沒走心裏就更加犯疑。於是他表麵上走出了衛戍區辦公大樓,實則很快轉了回來,一直留守在大樓側旁嚴密監視。當方於才汽車開進去的時候他正在馬路斜對麵的一棵樹下假裝看報紙。當時他對此情況並未作出具體而準確的判斷,直到半小時後大批警察開進衛戍區大院他才感覺大事有些不妙,於是繞道來到衛戍區大院後側,登在那兒的圍牆朝裏麵望去,正好看見一個有些麵熟的人夾雜在周一峰等人之中從大樓裏走出來。

“月光”早年與曲楓和方於才曾有一麵之緣,連他這“月光”的名字也是曲楓起的——意為黑夜之光明。此時他再見到方於才,記憶雖有些模糊,但還是能大概辨出這人是他的同誌——準確地說,“曾經”的同誌。現在這名“同誌”與周主任如此這般地走在一道,意味著什麼,不容置疑。“月光”頓時明白了八九分,也判斷了即將要發生什麼事。這時候警隊集合已經完畢,按照工作程序寫暗語字條再去指定地點找聯係人那是無論如何也來不及了,非常時候就得用非常方法。“月光”見狀沒有任何的猶豫耽擱,當即悄聲離開牆頭,來到大街上找了一間打著“公用電話”招牌的雜貨店,衝進去一把抓起那救命的電話,就直接接通了他的聯係人。為節約時間,他已經顧不得旁人驚訝震懾的目光,直接就在電話裏說出了大事了,請趕緊通知上級下級以及方於才認得的人所有人全部轉移。說完這句話,他摔下電話扔下一個大洋,也不要找零,直接就在這家雜貨店裏提了瓶老白幹,仰著脖子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下去大半瓶,又提起剩餘的酒徑直朝衛戍區辦公大樓的大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