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談判(1 / 3)

蘇秀容站在聖安路教堂前麵的廣場,仰望著高高的塔頂。

何子青的母親是上帝的忠實信徒,今天是禮拜天,蘇秀容起了個大早。她坐在宿舍的窗前,特意描畫了一種眼下最時髦的柳葉眉,這使她的麵容看上去更加柔潤細致,具備名門淑媛的氣質。精心收拾妥當之後,她出了校門,乘黃包車來到何府,進去後把何太太挽在臂彎裏,與何子青一同走出來,又分別登上兩輛黃包車,來到聖安路教堂。這從容淡雅的溫柔舉止在旁人眼裏落下了一個未來豪門媳婦的孝道風範,隻除了藏在暗處的嚴緒。就算天下人都這麼認為,嚴緒也不可能再這麼認為。那天如願小姐一句話,他對何蘇之戀已經有了新的認識,而這認識隨著這段日子的監視,愈加堅定。聖安路教堂位於金陵南城,何母每周都會來此,在虔誠的信徒眼裏,這是唯一的聖潔處所。蘇小姐不是信徒,若非張雁林的緣故,她可能永遠不會涉足此地。今天是她第二次來到這兒。不過她仍然記得她頭一次來這兒,那是一個天還沒亮的清晨,急迫之下,一切亂作一團,以致於太多的風景無法欣賞,今天就不同了,豔陽高照,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蘇秀容站在教堂前麵的廣場,不知為何,突然被教堂那高聳入雲的塔尖所震懾,在這一刻,她望向它的目光是莊嚴肅穆的,同時在心中湧露出的,是一種高山仰止的敬畏。是的,不是別的,是敬畏。

聖安路天主教堂的盧安福牧師是土生土長的法國人,大概因須得時刻恪守天主教規,他總是穿著這麼一襲色彩沉鬱的黑色袍子,手裏沒事握著一支十字架,不過他還是挺招人喜愛的。雖然教條森嚴,他還是繼承了法國人的浪漫,見到女士總是毫不回避地大肆稱讚並行西方的吻手禮。今天他照例先吻了何母的手背,然後輪到蘇小姐。吻過蘇小姐手背之後他抬起了頭,看見了她的臉,與那天的黑暗不同,今天天氣很好,陽光明媚,光天化日之下,她的臉若凝脂般溫婉如玉,那是東方式的美麗,表現出來的也不僅僅是端莊。盧牧師再次緊緊握住了十字架,在前麵領路。

法式教堂高闊而空曠,穹形天花板上飄浮著一個個長著翅膀的小孩子,雖是繪畫,卻呼之欲出。那是天使在將來自天堂的感召送到人們心裏,人們在這感召之下完成彌撒程序,然後由牧師引去懺悔室。上帝告訴人們每個人都有“原罪”需要懺悔,從這個意義上講,何母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原罪,以至於需要不斷地懺悔。蘇秀容也往懺悔室去,卻不去懺悔。是的,她犯了罪,而且犯下的還不是簡單的原罪,可是,她仍然不打算去懺悔。

何母是個賢良淑德的婦孺,連隻雞都不敢殺,可她每周都要懺悔;何子青是一個溫和善良的年輕人,他也不曾犯罪,相反還一直從事著救人的職業,可他也要去懺悔。所以蘇秀容不去懺悔,因為她無法懺悔。她的罪過,是上帝也無法饒恕的。

所以她走在走廊上,抬頭望著那一個個懸浮在空中的天使,她在笑,望著那純真無邪的天使笑,嘲諷的笑。

她不知道自己在嘲諷誰,是天使,還是她自己。

去懺悔室的路上有一處狹窄的樓梯可以直達鍾樓頂端,大鍾機房旁邊有間小屋僻靜而隱蔽。

張雁林萬萬沒料到今天出現在他麵前的人居然不是盧牧師。

他不信上帝,但上帝這回真的顯了靈。經過半個月的養息,他的傷已經好很多了,這兩天他正在盤算如何向盧牧師辭行。事實上,若不是有個依稀的影子老在眼前浮動拋之不去,他很可能早已向盧牧師辭行。張雁林至今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脫險的,他問過盧牧師,盧牧師隻回答說,他能夠平安那全是上帝的旨意。每回都是同樣的話,張雁林雖然感激盧牧師的救命之恩,卻不認為這世界上真有什麼上帝。相比之上帝,他更加相信唯物主義,更加相信上帝的存在是統治者為了欺騙勞動大眾編出來的鬼話,其動機是更好的統治勞動人民。可現在,那抓不住的影子突然變成一個活生生的人出現在麵前,有個聲音終究還是無可抑止地在他心裏叫喊了起來——上帝!我沒眼花吧。

張雁林頭一回在心裏如此震懾地叫出了“上帝”兩個字。

蘇秀容的心裏卻沒有上帝,她在他異樣的目光中平靜走進屋子。

“你好嗎?”她終於說話,聲音也輕柔而沉靜。

“……好。”

其實這也是一句完全沒有意義的問答。也許,她今天根本不該來。雖然從表麵看來這件事已經風平浪靜,但是真正的危險往往就藏在看不見的暗流之中。到底是專業出身,嚴緒的跟蹤水平很高,蘇秀容並沒有發現被跟蹤,她隻是憑感覺知道危機並未過去,它仍然無處不在。甚至就是此刻,蘇秀容仍能感覺到嚴緒就站在不遠的地方凝視著自己。可是今天她又不能不來,如果今天不來,也許永遠不會再有機會。所以今天她來了,不管冒多大風險,她都必須要來,就算用性命作賭注,她也必須來。

她從張雁林麵前走過去,直走到窗邊,窗外,天空一片湛藍。

湛藍的色彩本該是純真而寧靜的,但她卻感覺不到這種寧靜,相反,萬丈狂瀾,在她心頭掀動。

以眼下的情形,無論是這座城市的輿論,還是她的自身,她都已是何子青的女人,她都應該呆在那所淑女學校,直到學業完成,直到何家迎娶。之後,她將成為何家少奶奶,再之後,她將變成何家老太太,於是這一生,就這樣安穩無憂榮華富足地過去……其實這才是她的理想,她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一天,就樹立起來的理想。可是現在,她把這理想拋諸腦後了。

她拋棄一切來到這裏,隻是希望得到一個答案。

一個困擾著她,卻始終想不通的答案。

她想不通,那天她用柔弱的身子去扛起他沉重的軀體,奔跑在那深宵無人的大街,為什麼唯一的感覺居然不是壓在身上的重量,而是兩個人零距離的親近。

她也想不通,那天她把他放到了手術台上,他在仰臥在無影燈下麵容上呈現出一片蒼白,接著胸腔被何子青一刀刀切開,為什麼她的胸口好像也在劇烈疼痛。

她還想不通,那天學生遊行,她本來沒打算出手,但為什麼最後還是沒忍住,難道,那僅僅是因為她和衛楚楚的友誼。……

哦這不是她,她不該是這樣的……這真是荒謬,荒謬得讓人找不到理由。

也許,這不荒謬;因為有一個理由,可能解釋這一切……

隻有這個理由……

“雁林,你傷沒好,不要久站,坐下吧。”但是當她回過頭來,她的心緒已經平靜。她隻是剛剛到這裏來,本該是客,現在卻擺出了主人的模樣,請張雁林坐下。

“……”但是張雁林還在那兒愣著,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你坐,有幾句話,我想跟你說。”

“嗯。”張雁林站在那裏,還是沒有坐下。

“你還記得,有一回……你和我的談話嗎?”蘇秀容坐了下來。就在窗邊的桌子邊坐了下來。

當然記得。張雁林雖然不知道她指的是哪一回的談話,但他還是可以保證,他記得。因為他從來沒有忘記,他們之間的每一句話。

不過,他沒有回答,因為,他不知道說什麼好。

“那天,你對我說,革命是光明正大的事,不需要躲躲閃閃,”蘇秀容也沒有等他回答,就靜靜自己回答,“但現在看來,就算光明正大的事,也可能需要躲躲閃閃。”

“那是因為黑暗占了光明的上風。”

“嗯,黑暗占了上風。”蘇秀容點點頭,她的目光,投向窗外的長空。“既然黑暗占了上風,那麼你是不是也該認清形勢——”

“形勢就是我們必須以光明去戰勝黑暗。”

“嗯。”蘇秀容又點點頭,還是沒有反駁他,反倒回過頭來,朝他很溫柔地一笑。“我知道我勸不了你。我今天來,也不是勸你。”

張雁林又不說話了,隻是凝視著她。

“我今天來,不是勸你。”蘇秀容的笑容,隻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秒鍾,便一閃而逝。她又轉過頭去,望向窗外的天空。

那天空,沒有一絲雲彩,藍得透明。

“我今天來,是因為我愛上了你……或者說,我認為我愛上了你。當然,這很難解釋原因,似乎也無法解釋,但我想我應該來,跟你說說。”透明的天空下,她整個人也好像是透明的。她的聲音也是透明的,飄渺如長空中遊蕩的清風。

這麼一句話,破空而來,突然襲擊。

蘇秀容說這句話的時候,內心雖然波瀾激蕩,表麵上卻仍舊一如往常,淡然無波,就好像在敘述一件平常小事。

張雁林聽這句話的時候,在他心裏所掀動的可就不止是波瀾激蕩了,那是狂風暴雨,掀動的萬丈巨浪,他整個人陷在這巨浪之中,隨波晃蕩,頓時渾不知身在何處。

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很多年,雖然這些年見過了很多人,經曆了很多事,但是他從沒有一分一秒忘記他們在一起的情景。北城的炊煙,小店的剩麵,甚至那隻被人破壞的鍾……那也是很有紀念意義的。隻可惜這兩年顛沛流離,那鍾早在數次搬家之中丟失了。不過,鍾可以丟失,刻在人心裏的記憶卻永不曾失去,甚至連磨損也沒有,反倒隨著時日的添加而愈加鮮亮。這些年來,雖然環境險惡,雖然東奔西跑,這些事情再無法顧及,隻能把這份情埋去地底,蓋以厚土,飾以山石,但是他依然沒一刻能夠忘記。他唯一的辦法是逼迫自己不要去想,他一次次說服自己,他們永遠不會再相見,這一切已經徹底地過去,永遠不會再翻出來。

可現在他們相見了,而且這段記憶也被翻了出來,並且是被她這樣子翻出來。

所以這刹那間,他呆住了。呆呆的望著她,一句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雖然不知道你是不是同樣的愛我。”蘇秀容迎著窗外的清風,繼續道,“但如果我看得沒錯,你應該也是愛我的。”說到這兒,她忽地一笑,回頭望向張雁林:“聽說女人在這方麵的感覺很靈,一般不會出錯,所以我想我也不該出錯,是不是。”

“秀容……”張雁林實在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蘇秀容卻就這樣微笑凝視著他,好像在等著他的回答。

“我……”張雁林鼓起了勇氣,想把那句至關重的話說出來,但是話到嘴邊,還是一個字也沒能吐出去。

而蘇秀容依然靜靜地微笑著,等著他的回答。

時間,在兩人相對的靜默之間分秒過去,蘇秀容唇邊的笑容,隨著這時鍾的滴答,漸漸消失……

也不知過了好久,她終於轉過了頭去。

“於家俊,你已經逃了一次,還想逃到哪兒去?”

蘇秀容轉過頭低了下去,出神地盯著老榆木桌麵上那條條因歲月年輪而形成的木紋,仿佛魂遊九天。或許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事實上這才是一個真正的秘密,一個已經計劃了永遠埋葬的秘密,但現在,卻不得不把這密底揭開。

這個秘密,若非政府清共,張雁林登上通緝令,蘇秀容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原來張雁林還有個曾用名叫做於家俊。她也是在這時候才恍然大悟,蘇德信也曾在燕大念書,很可能認得於家俊,為什麼她屢次相問,他總是避而不答。同時,蘇德信明明也有大學文憑,明明也有能力和學識輔導她的功課,為什麼偏要去低聲下氣地請求張雁林。她那時候隻以為這是因為叔父事務繁忙,沒工夫幫她,所以沒往深處想;但後來城牆那一紙通緝令,通緝令上一張人頭照片,旁邊“張雁林”和“於家俊”六個字同時出現,她才知道,叔父這一係列的古怪行為,原來都是為了張雁林。他讓張雁林有機會施恩於她,以圖化解他們的恩怨,為解決以後的紛爭作為伏筆。

叔父此舉,可算是用心良苦。

蘇秀容盯著張雁林,或是——於家俊,足足十分鍾。

在這十分鍾裏,她目光中的恨意如刀,至少把他淩遲了一百遍。

“我……你……”張雁林則用難以置信的目光望著她,渾身冰涼。

“事到如今,你還想逃到哪兒去。”是的,事到如今,他能逃到哪裏去,他和她,都無處可逃。那晚在金陵女中,張雁林負傷,衛楚楚走開,她本可以輕而易舉地報了當年那一箭之仇,可不知為何,她竟連這樣的念頭也沒有。兩人獨處黑暗鬥室,一門之隔的室外,警察在喧囂,老師在哭鬧,危機四伏,可她的心情卻是極度平靜,她平靜地感受著擁抱著他的分分秒秒……他躺到了手術台上,何大夫用鋒利的手術刀片把肌膚切開,她明知何大夫的眼睛此刻正在盯著她,她表現出的任何異樣都將落入何大夫的眼底,但是,她仍然把最關注的目光投向了他……她本該是個很善於偽裝的人,早在蘇家大宅,她就已經學會了這本事,但是那天她完全露了餡。

“當時我在家裏已經呆不下去了,鄉裏的狀況你該知道,流言蜚語很多,多得讓人活不下去。這時候十四叔回來了,他回鄉不是教書,是造反,這次造反的結果是奶奶被人砍死,十四叔逃走。當然還有另一個結果,就是我也隨著他離開了家鄉,來到了這裏。”她覺得應該把這件事告訴他,雖然時間不多,但是這很必要。“我真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你。”

說到這兒,她歎了口氣,緩緩抬頭。“所以,這就是命,上天定好了的命。”

“命……”

“嗯,命。”蘇秀容點點頭,“我知道你不信命,我從前也不信。我認為隻要努力爭取,命是可以改變的。我本該在鄉裏,但我抓住機會來到了城市;我在城裏本該是一個什麼也沒有的小女子,但我隻要努力,就可以結交權勢,可以嫁進高門大戶;當然,嫁進高門大戶,也未必就一定能有權有勢不受欺負,不過我想,憑我的努力,我一定可以不受欺負的……”

“秀容——”張雁林的心,被刺痛了。

“但我在這時候遇到你。”蘇秀容沒有讓他說下去,她繼續說,“真想怨這老天,怎麼這樣安排,安排我一再遇到你。因遇到你,我把什麼都忘了,忘了我那榮華富貴的夢想,忘了我要努力爭取的決心,甚至忘了媽媽臨死前的話……”

她說到這兒,一滴珠淚,突然滾落。

自她望著母親咽氣的那一刻,她就再沒有流淚,哪怕母親下葬,父親兄弟哭得昏天黑地,她也沒有流淚,但是現在,淚水不知不覺地,從心裏生成,經眼眶的門檻,順著麵頰滑落下來……

這淚珠兒一落,她便立時像那條修行千年的蛇妖,喝了雄黃酒,現出了原形。她的原形,還是一個弱不禁風、需要人憐惜的女子。

“上天把什麼都安排好了,這就是命,不信不行。”淚珠兒順著麵頰,點點滴落。“我們的命,就是這樣,沒辦法抗拒。”同時,她在長長歎息,仿佛還在利用這歎息,將心裏的某些東西拋卻。

“好吧,既然上天給了我這樣的命,那麼,我認命。”她輕輕抹去眼淚,好像終於於兩難之間作出決定。“我現在可以跟你走了,浪跡天涯也好,遠走他鄉也罷,我都跟著你去。但同時你也該知道,我是個女人,一個普通的女人,像我這種女人,對自己的男人,可以不那麼苛刻要求他一定要大富大貴,但有兩個條件,卻是不能更改的。第一,不許背叛,我不準許你除了我之外,心裏還有別人——當然,我同時也保證,除了你,我心裏不會有別的男人;第二,我要過平安快樂的日子,不要過現在這種危機四伏的日子。當然我也知道,這對你來說這不容易,但也並非全無辦法。事實上現在就是一個機會。除了寥寥幾人,沒人知道你還活著,所以我們現在就可以離開這裏,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隱姓埋名,也可以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改名換姓,總之我們離開這裏,天下之大,一定會有一個沒有紛爭沒有動亂的地方——我想明白了,其實幸福並不一定非得是榮華富貴……”

蘇秀容一口氣說到這兒,長長的睫毛慢慢垂落下去,但是目光卻從裏麵漸漸射出來——然後她慢慢抬眼,望向張雁林:“今天我不能在這裏呆太久,你有三分鍾的時間考慮。我已經為你放下一切了,那麼你,你願意放下這一切,跟我走嗎?”

張雁林這次是真的呆住了,呆若木雞。

當年的拒婚,雖然過去了很多年,但他還記憶猶新。父親的信到來時,正是他最繁忙的時候,當時他正準備南下。他無法回家完婚,甚至無法向父親說明。同時他也認為,革命者應該尋求的是一個誌同道合的革命伴侶,而不該是普通人,普通人理解不了他們的情操,他們的理想。所以他當時拒婚,內心是不存一絲悔意與歉疚的。如果說有所疏漏,那隻能是他沒料到,拒婚會對一個無辜的女孩造成那樣深刻的傷害。

後來他們在南京重遇了,現在看來,除了蘇德信,誰也不知道他們之間還有這層關係。蘇德信安排他替她補習,大概是給他機會,將功贖罪。如此說來,蘇德信此舉非但用心良苦,直可算是深謀遠慮了。不過蘇德信還是百密一疏,還是沒有想到少年男女的相處,很可能會生起感情的萌芽。可他們之間的這個萌芽,卻又與別人不同。它剛剛破土,未待生長,便又隨著國共反目而折斷,隻餘下了根基深埋在地下。而今,他們再次重遇,彼此才發現,那根基雖然殘缺弱小,但很堅強,它居然又重新發芽起來。這是晴天的霹靂,同時也是意外的轉機,就好像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幸福在眼前,以從未有過的鮮明生動姿態出現,這是險峰與坦途之間的交彙,此時此刻,無論是誰,再堅定的人,都可能驚心動魄,都可能山搖地動……事實上,若不是“幸福”這兩個字太具有震撼力,含義太過深遠,張雁林幾乎就要點頭,幾乎就要點著頭答應她了。

放下一切——她給他提出的兩個條件,第一個條件不容置疑,他可以肯定堅定及一定地回答。但是第二個條件,是要他放下一切。這個問題的答案,可就難以確定了。因為這一切能夠就此放下嗎?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如果不消滅眼前這罪惡的社會製度,上哪兒也不可能找到真正意義的桃花源——就算他們能找到桃花源,那麼這世界上的其他人呢,他們都能找到桃花源嗎,他們都能獲得自由平等幸福的生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