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終於亮了。
經過了黃昏的紛亂,經過了深宵的寒涼,經過了黎明的黑暗,經過了晨曦的眩目,嚴緒終於坐回了辦公室,長長吐出了一口氣。
他成功了,經過那麼多努力那麼多周折那麼多失敗,他終於成功了。他成功地逮住了張雁林。哦不對,除了張雁林,還有衛楚楚。
要說這個衛楚楚可也真夠義氣,別人沒逮她,她也會自己跑出來。
出於某種大家心知肚明的原因,嚴緒申請了回避。
平時擔任幫腔工作的副審官頭一回坐上了主審官的位子。
“說!你是不是共匪?”隨便哪個人到了這裏,他都是先問這麼一句,衛小姐當然也不例外。
“共匪?”衛楚楚驀然聽到這麼一句問話,倒真有些意外。她不明白精明的嚴處長怎麼會派這個草包來跟她較量。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以不變應萬變,這是一路上早已打好的主意,所以既不必心慌也不用生氣,一怔之餘她先朝四麵八方看看,這才摸著頭反問道:“怎麼,這兒有共匪嗎?”
“你就是共匪!”
“你說我是什麼……匪?”衛楚楚歪著頭張著耳好像沒聽清楚。
“共匪!”
“我才不是匪。”衛楚楚淡淡道,“你若真想找出匪來,那也不難,我可以為你指點一條明路。”
“說!”
“你現在馬上回家去——”衛楚楚衝著他不住眨眼,“你回去照鏡子,包管鏡子裏馬上就有一個匪。”
說完這句,她再忍不住“哈”的一聲笑出來——笑得彎腰的同時也密切關注對方的一舉一動。果然那人頓時氣得暴跳如雷,繞過桌子衝過來,同時舉起拳頭就要朝她頭頂落下來——事實上衛楚楚也在等著這拳頭落下來。
這拳頭若是落下來,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跟他較量一下了。
要說“構陷坐實”這四字倒也不是她的發明,不過衛小姐喜歡跟草包打交道。讓這草包去對付張雁林,倒不太合適,那書呆子要吃虧。
衛楚楚美滋滋地等著那拳頭落下來,她以便借防衛名義還擊。誰知那人剛剛繞過桌子還沒來得及形成攻勢,一個人就推門進來了。
“衛小姐請坐。”周一峰及時阻止了手下的胡來,不過一張臉還是緊繃著,他坐到了主審官位子。差點兒惹禍的副主審隻好坐回了他原本該坐的位子,望著上司翻閱案卷,雖然那案卷上一個字也無。麵對這無字天書,周一峰也是沉吟好半天才決定用何種語氣說話。
“這是一場誤會。衛小姐,已有兩名證人證實,你隻是巧合路過。當然你碰巧出現在被封鎖的街道,稽查隊將你誤捕,也屬情有可原,按相關規定,你不能上告。現在你的親屬已經出錢將你保釋,你隻需在此簽個字,就可以……”
“我不走。”衛楚楚本來已經坐下來,現在又不得不站起來。
“你說什麼?……”周一峰霍地抬頭,差點兒不相信自己耳朵。
“我說我不走。”衛楚楚還站在那裏。
“你——”周一峰也差點兒站起來,好不容易才控製住自己。
“我有話要跟這位長官說,你們能否回避。”衛楚楚卻轉過頭去對其他人說。
其他人將目光投向周一峰。周一峰微一點頭。
“楚楚,你不要胡鬧,那張雁林是共產黨,證據確鑿,鐵證如山,無論你想如何為他開脫狡辯求情,都是沒用的。”其他人全部出去,屋裏隻餘下兩人獨對,周一峰搖著頭搶先把這句話說出來。
他已經預料到衛楚楚想說什麼,所以搖頭之餘,還歎氣。
“周叔叔,你想想辦法……”周一峰搶在前麵把道路封死,衛楚楚無奈隻好拿著小姐法寶,又是撒嬌又是懇求。
“這沒辦法。你……你想見見他?”一個奇妙的念頭,突地湧上周一峰的心間。這是突發奇想的一句話,也是深思熟慮的一句話。突發奇想和深思熟慮之間,間隔隻有一秒鍾。
“想。”
衛楚楚的回答隻有一個字,一個字就足夠,甚至想也不用想,一秒鍾也不用。就算這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陷阱,就算這是一道粉骨碎身的深淵,就明知等待她的將是萬劫不複的刑場,她也要去。這世界上就總有那麼一些事兒,讓人放棄一切義無反顧。
“你沒事吧?”清晨的陽光從密密的鐵柵欄縫中射了進來,正照到張雁林的臉上,也照著從台階上含笑走進來的衛楚楚。
昨晚她沒能追上張雁林,她剛剛跑出大街沒多遠就被一群人牢牢實實地圍住並逮捕了。當時是晚上,黑燈瞎火的什麼也看不見,現在是天氣良好的白天,陽光明媚,張雁林沐著陽光麵牆而立,從牆上那一尺見方的方孔望著窗外的天空。
“我沒事。”張雁林聽見有人進來,轉過身去便瞧見了衛楚楚,雖然覺得突然,但他又很快地笑了。
因為昨晚上他最後還是聽見了那一聲“等等我”的叫喚。
唉,這個衛小姐……
“嗯,這樣我就放下一半兒心了。”衛楚楚笑著走近。她一邊走近一邊朝著張雁林做鬼臉。周一峰有何打算路人皆知,甚至她能想象此刻不止一個人正伏在暗處竊聽。她也早已打好如何應對的算盤,她的笑容很燦爛。
“唉,你這人就是,叫你沒事別上街,你偏不聽,瞧,不就倒黴了嗎?那天要不是本小姐很有兩把刷子,知道怎麼拿水果刀取子彈,你這條小命早就不保了……”
這不止是串供,而且編織的故事情節還無比荒謬。可現在衛小姐偏偏要當麵串供,好像不把別人氣死就不甘心。她笑嘻嘻地繼續說下去。“唉你這人,叫我怎麼說你好呢。上回的傷還沒全好呢,又跑出去。你知道最近街麵上不安寧嘛。這不又惹上麻煩啦?……”
麵對衛小姐的長篇大論,張雁林沒有插嘴,他隻在心裏歎息。他知道她想說什麼,也知道她想告訴自己什麼。但這一切有必要有意義嗎?也許有,也許一切的意義正在這沒意義之中。是以他沒有打斷她,他無法打斷她,他隻能任她說下去:“你也不是不知道這幫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沒事找事,看誰不順眼,逮著便給人家扣個紅帽兒,還弄出一堆所謂證據說什麼鐵證如山……要我說,那是胡說八道栽贓汙陷才對……你說是不是……是不是這樣?”
說到這兒,衛楚楚的目光直直落在了張雁林的眼底,其實她也明白否認解決不了問題,張雁林煽動學潮組織遊行,早是通緝令中的大案要犯,其照片不但周一峰手裏有,嚴緒手裏有,就是隨便跑到東南西北哪個城門口的牆上看看,也能在一排告示中找得出來,就算沒有供詞,那也是鐵證如山。
張雁林也直直地盯著衛楚楚。
她的好意他當然知道,她的想說而沒說出來的話他也猜得出來,可事實就是事實,無法變通的事實。這個事實將帶來的後果他也知道,可後果就是後果,在當初他決定參加這場翻天覆地的社會變革時刻,他就已經預知了這個後果。
既然一切的事實都已存在,那麼一切的後果都要去麵對。
這就是一個人必須去做的事。
他望向衛楚楚的目光,忽然有了一點點感激,一點點溫柔,甚至,還有一點點憐惜……
但是最後,他笑了。
“我知道該怎麼做。”他笑著從屋子左麵走到右麵,再從右麵走到左麵,最後在衛楚楚麵前停了下來。他停下來用深切的目光盯著她,一字字說道:“我真的知道該怎麼做,你放心。”
衛楚楚放不了心,看著張雁林的表情,她就更加放不了心。
所以這件事情雖然很難,非常難,難得幾乎沒有成功的希望,但是她還是決定要去試一試,她必須去試一試。
不管會惹出多大的麻煩,付出多大的代價,她也必須一試。
深秋午時的陽光看上去依然燦爛,沐在身上卻冷若冰霜。衛紹光的臉色也冷若冰霜。
與那天深夜一樣,他再次負著雙手背對著門站在衛公館大廳的中央,他的目光一直死盯著大廳正麵牆上那幅巨大的書法,那是金陵名流書畫戴逸之的大作,空蕩蕩的頁麵上隻有孤零零的一個字:忍。
忍!他不是不想忍,不是不想忍住從心底升騰著的那熔岩般的憤怒,可是,這熔岩般奔流的憤怒在心裏衝擊震蕩,又叫他怎麼忍。
現在這個製造憤怒的罪魁禍首就站在他的麵前,她不但沒有一點點悔過之心,而且還提出這麼荒謬絕倫的請求,真叫他怎麼忍。
更荒謬的是,見他沒有回答,她把這個荒謬的請求提了一遍又一遍,好像他不答應,她就永不罷休,如此天大荒謬擺在麵前,又叫他怎麼能忍!
“求您了四叔!”衛楚楚站在身後看不見叔父的表情,不過就算她看見了,她也不會改變她的決定。她不是膽小怕事的秦嫂,也不是萬事不理的衛楚恒,她是衛楚楚,就算麵前橫著一把刀,也不會退縮的衛楚楚。
“從小到大我最尊敬您,您也是最疼我的,”衛楚楚沒有退縮,哪怕衛紹光整個人都變成了一把刀,她也一直沒有退縮。同樣的話她已經說了很多遍,一遍遍反複說,以幾乎快哭出來的聲音說。“這件事我求不了別人,我隻能求您,我已經沒辦法也沒理由替張雁林開脫,隻有您、隻有您才能救他——”
“……”
依然沒有回答。
衛紹光依然背對著她,仿佛似一座雕像,一動不動。
“求求你救救他……”
“……救他?為什麼?”這已是數不清遍數的哀求,衛紹光在哀求聲中已經站立了很久,很久之後他的嘴裏終於吐出來這幾個字來,與此同時他的身子也終於開始鬆動了,慢慢回過頭來。
他回過頭來,終於看清楚了侄女的模樣。他看見侄女頂著一頭鬆枝般的亂發枯樹般地站在麵前,外套已不知去向,餘下的那件純白色中衣也經過了大半夜折騰完全變成了一團灰色,身為衛家千金小姐,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住的是高宅深院,享的是富貴榮華,她本該是天之驕女,本該是嬌生慣養,本該是隨心所欲飛揚跋扈,本該是橫行霸道任性胡來,可是今天她卻孤零零地站在那裏搖搖欲墜,臉上寫著的再不是驕傲自信,而是憔悴無助……瞬間,衛紹光心底也似升上來了一絲憐惜,可那僅僅隻是極短暫的曇花一現……
“我為什麼要救他。”衛紹光強行按住自己紛亂的心緒將目光轉了過去,聲音變得又冷又硬,同時將自己的心也變得又冷又硬。“你告訴我,我為什麼要救他。”
“我……”衛楚楚語塞。
“拿出你的理由,或者,告訴我你和他的關係。”他淡淡道,“再或者,你幹脆告訴我,你是他的同黨。”
當憤怒平靜下來,當憤怒的巨浪被壓下來成為死寂的平湖,這樣的平靜其實更為可怕。衛紹光在憤怒中冷靜了下來,他詰問衛楚楚,不是因為他需要弄清楚什麼事,事實上,現在什麼事都不再重要,對於這件事,頂頭上司隻有一句話:回去把家人管教好。
他的目光,深如深淵。
衛楚楚拚命咬住嘴唇,麵對他,仿佛站在懸崖邊兒。
她不能退,背後是懸崖,懸崖下麵是深淵,退後一步,就萬劫不複。
好久好久。時間分秒過去,橫在兩個人之間的目光,形成一條陣線,將他們劃去了兩個相對的陣營,一時之間,不分勝負。
“來人。”兩個人都毫無退縮,最後還是由衛紹光打破了僵持。不過他沒有轉過頭,也沒有掉過目光,隻在嘴裏冷冷地叫來了傭人。“請小姐上樓休息。”
“小姐……”恭請小姐上樓休息的秦嫂走過來了,但衛楚楚還是站在那裏望著衛紹光,一動不動。
“請小姐上樓休息!”衛紹光加重了語氣。
“小姐——”秦嫂怯怯地去拉小姐。
但是小姐的手腕隻輕輕一轉,她就拉了個空。
“楚楚,你不隨秦嫂上樓,莫非是想讓我來請嗎?”見衛楚楚動手,衛紹光倒是笑了。他冷笑著:“你別忘了,你的武術是我教的;你和我動手,有勝算嗎?”
“四叔……”而衛楚楚還是在望著他,這已經不是對抗,不是倔強,而是悲痛淒絕,而是楚楚動人。她咬著嘴唇,但淚水還是順著麵頰在不停滑下。“四叔,不要這樣,我求你,我求你了……”
“哼。”但是衛紹光仍然板著臉色。他沒時間也沒興趣跟她糾纏,外麵有一大堆事情在等著他,他得出去。
“四叔——”衛楚楚衝過去。
“有何指教?”衛紹光邊說邊把外套披在身上。
“你剛才問我們的關係。”這是萬丈的懸崖邊上。張雁林就站在那裏,衛楚楚不能讓他掉下去,她要救他,不管付出多大代價。“好,我現在告訴你。”她的淚水,隨著她的說話,如泉水湧出,“我們之間,是愛情的關係。我愛他,把他當做終身的伴侶,我不能沒有他,沒有他,我也活不下去,他如果死了,我也得死——是的是的,我知道,他長得不算英俊,人也不聰明,又不會武功,家世也比不上咱們……可是四叔,我仍然是愛上他了,我不知怎麼回事就愛上他了。我不能與他分離……如果你殺了他,我也隻好去死了,你總是不會忍心讓我死的,是吧四叔?……”
說到這裏,她真的哭了起來,淚如雨下。
“你……”衛紹光這回是真的呆住了。
“是……是真的四叔,我沒有騙你,如果你不信,你把他放出來,我馬上嫁給他——”
“丟臉……真丟臉……你讓整個衛家丟臉……秦嫂安嫂,你們兩個,侍候小姐上樓休息!”衛紹光震驚之餘,把同一個詞喃喃自語了好幾遍。最後他下了決心。是的,決心,現在必須果斷了,從現在開始,所有一切,都必須果斷。“老朱,你去取把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