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畫麵是這樣熟悉而溫暖，以至於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到處是褐色的山脈，它們曲曲折折連綿向遠方。一些蜿蜒的小路穿行在山間，像自由自在舒展的溪流，它們漸漸隱沒在山的拐角。而我，就站在某一條小路的旁邊，向左看，向右看，向上看，我似乎是這茫茫山間僅有的綠色。我有些悲哀，也有些慶幸，我依然是一棵鬱鬱蔥蔥的蘋果樹。
站在這荒涼的山間，我一點也不快樂。我後悔自己冒冒失失又穿上了綠毛衣。白天，還有燦爛的陽光照耀著，褐色的岩石也閃著溫暖的光。可到了夜晚，無數黑黢黢的山脈，總讓我想起那些張牙舞爪的妖怪來。有風的時候，嗚嗚嗚的聲音從四麵八方湧來，讓我覺得仿佛置身群魔亂舞之間。我隻好抱緊了枝枝葉葉，仰望繁星點點的夜空。因為，那裏的每一顆星星都像溫柔的眼睛。還因為，同一片星空之下，有我的彩虹城和月亮鎮。我常常一邊沉浸在那些透亮的記憶裏，一邊等待天明。
這樣的日子像蝸牛一樣緩緩爬過，直到有一天，小路的盡頭出現了一個晃晃悠悠的黑影子。
我望著它一點一點地挪近、變大，漸漸遮住了遠處的夕陽。是大妖怪，還是大黑熊?一時間，我心裏有些慌亂。夕陽大片大片的光線勾勒出黑影子金色的輪廓。它就這麼光閃閃地、一點一點地逼近了。
這時，我才看清，那個搖晃的黑影子，分明是個疲憊的旅行者。一隻碩大而破舊的背包，把他的脊背壓成了一張弓。他低著頭，一步一步地挪動著。他落滿塵土的頭發在風中微微顫動著，那早已辨不清顏色的鞋子踩在沙礫上，發出沉悶而滯澀的響聲。真是個可憐的人哪，我默默注視著他艱難地挪到了跟前。
他像意識到什麼似的，忽然抬起頭來，驚喜地望著我——一棵秋天的蘋果樹，枝頭掛滿了紅豔豔的果實。我看見他麵容清秀而俊朗，目光清澈而明亮，一點也不像他邋裏邋遢的模樣。“多好的蘋果樹啊。”他一邊由衷地讚歎著，一邊吃力地放下行李，拍拍手上的灰塵。然後，才從我的枝葉間挑了一隻熟透了的蘋果。我以為，他會像那些饑餓的人一樣狼吞虎咽起來，可是，他卻在從容地細嚼慢咽。我不禁對眼前的這個人充滿了好奇。
那天晚上，年輕人就在樹下席地而睡。我們一起仰望著星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於是我知道，他來自一個很遙遠很繁華的城市。他說，他想用雙腳丈量世界。他說，他想要一種與眾不同的生命體驗。他還說，無論是熱鬧，還是孤寂，每一種生活都是很珍貴的。
他的話，我並不是十分明白，可他說話時堅定的表情，在暗夜裏依舊明亮的眼神，還有那充滿陽光的聲音，卻讓我沉寂倦怠的心漸漸活躍起來。他還給我講旅行途中的故事，它們和小灰小黑們溫馨的故事截然不同，充滿了離奇和驚險的意味，有時候，甚至彌漫著死亡的氣息。
“這是真的嗎?”每聽完一個故事，我總要問一句。
“當然是真的，這是我親身經曆的事兒。”他總是很篤定地說。
然後，我隻好一邊“哦，哦”地應著，一邊暗自稱奇。
等我在陽光裏一覺醒來的時候，樹下早已不見年輕人的蹤影。我望著伸向遠方的小路，心想，他一定又在用雙腳丈量世界了吧。
我望向連綿的群山，它們像率性舞動著的水袖，像韻味無窮的五線譜。我望向天空，那裏，陽光像一件新抖開的衣衫，亮堂堂地懸掛在中央。我又望向腳下的大地，它連接著無數茂盛的生命和繽紛的時空……我忽然覺得，這分明是個全新的世界！
慢慢地，我還發現，這深山裏，也有許多動人的風景。在這深山裏的日子，也有許多細碎而真實的快樂。於是，小路旁的每一天，都變得無比生動起來。
奇妙的是，我又是在一個雪天回家的。
每一次，我都是在雪天回家的。
後來，我還去過沙漠。想象一下吧，一棵沙漠裏的蘋果樹，竟然枝繁葉茂，還長滿果實，這算不算一個美麗的奇跡呢?
我還去過英格蘭的某個小鎮。一個天氣暖和的午後，一隻熟透了的蘋果落下，正好砸到了坐在樹下的人。他猛地從書本裏抬起頭來，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聽說，後來他成了一位鼎鼎有名的大科學家。
我還去過高高的雲層，我的根站在柔軟的雲朵裏，就像穿上了一雙很舒服的棉鞋。我把紅紅的蘋果送給窮人的孩子，還有流浪的小孩。他們看見這從天而降的禮物，都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我還去過水中央的小小島嶼，去過海底的最深處，去過一隻小兔子的窩邊，我甚至去過金戈鐵馬的古戰場……
每次穿上綠毛衣，都是一次快樂的出發。而每當下雪的時候，我又都會回到溫暖的家。我常常想，綠毛衣究竟是誰送給我的呢?如果我去的地方永遠不下雪，那我是不是要永遠住在那裏，永遠當一棵蘋果樹了呢?為什麼我總是變成蘋果樹，而不是梨樹、棗樹、橘子樹呢?
我忍不住去問我的朋友細細，於是，她知道了我所有的秘密。後來，我鄭重地把綠毛衣送給了她，她也一次又一次踏上了奇妙的旅程。我們分享著彼此的快樂，一時間，覺得世界是如此遼闊。
後來，細細把毛衣送給了她的朋友小芽。小芽送給了秋千。秋千送給了落落。落落送給了小西……聽說，那毛衣始終綠得清新明亮，像春天剛發芽的嫩葉，像大地上緩緩解凍的溪水。也許，在某一個大雪紛飛的早晨，它也會突然出現在你的窗台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