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的眼睛、冷漠的眼睛、好奇的眼睛、茫然的眼睛……我的周圍，全都是眼睛。
炫目的陽光從四麵八方呼嘯而來，似乎全都照耀著我的臉。
我一個人站在碩大的舞台上，像穿著美麗衣裳的木偶。眼睛該看哪裏呢?手該放在前麵還是後麵呢?我的腦袋裏空蕩如沉寂的山穀，怦怦跳動的心卻像最熱烈的鼓點。一句也唱不出來，一句也唱不出來呀……那些熟悉的歌詞，都像樹上受驚的鳥兒，呼啦啦地飛走了。我的手止不住地發抖，我的汗一點點地往下流。
人們開始竊竊私語，聲音越來越大，像潮水一樣向我湧來。我快要窒息了，我不唱歌了，我要逃離這裏。我漲紅了臉，笨笨地拽起長長的裙擺，向舞台左麵跑去，刹那間，舞台上生長出無數的荊棘。我連忙轉身向右，又是荊棘。前麵、後麵，全都是荊棘。那些綠色的植物繁茂地張揚著，發出簌簌的聲響，它們也在笑話我呢。
我又羞愧，又焦急，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這時，一朵雲從我頭頂飄過，那是每天早晨飄過蘋果樹梢的雲呀。我忽然像長出翅膀似的，輕巧地向空中騰躍，裙擺如花綻放，我穩穩地落到了雲朵上。快些哦，再快些，我催促著雲朵。
舞台遠了，人群遠了。我和我的雲朵，像風帆一樣，飄浮在蜜糖般稠密的陽光之上。我躺著，站著，又趴下來，眼睛望著藍盈盈的天空，暗自慶幸。潔白的雲，柔軟，溫暖，有點兒像清早的被窩。我正要安心地閉上眼，可是，哪裏來的風呢?突如其來的風巨浪般洶湧而來，我的雲朵頓時飄搖成風裏的葉子，我飛舞的衣裙像就要離散的花瓣。我死死抱住我的雲朵，我們像斷了線的風箏打著旋兒，就要落下去了，就要落下去了呀……
在一聲巨大的轟鳴聲中，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緊緊抱著最親愛的絨布小熊，它的黑眼睛正溫柔地望著我。可夢裏的一切還如同若隱若現的霧氣，彌散在寂靜的午後。
我拍拍依舊怦怦跳動的心，嗒嗒嗒跑到院子裏。蘋果樹，開出了潔白潔白的小花。我抬起頭，呆呆地望著樹葉間細碎的天。這些天，我常常這麼呆坐著，媽媽說我好像丟了魂似的，爸爸摸摸我的腦門說是不是病了，誰也不知道我心裏的秘密。
我叫阿雪，是彩虹城裏的女孩子。我快要十四歲了，我多麼害怕這一天的到來。每一年，彩虹城都會為十四歲的女孩子舉行成年禮。那時，女孩子們會帶上露珠晶瑩的花環，穿著潔白如雪的衣裙，笑盈盈地接受無數溫暖的祝福。這一天，每個女孩子都是城裏最美麗最可愛的天使。可要命的是，這一天，每個女孩子要站在彩虹下麵歌唱。人們都說我是彩虹城裏最膽小的女孩子，見到陌生人都要臉紅的。要知道，站在那麼多的目光裏唱歌，真是比讓我吃三大碗米飯還要為難的事啊。其實，一個人的時候，我很喜歡唱歌。這件事，蘋果樹知道，絨布小熊知道，那朵每天飄過門前的雲也知道。
我怔怔地想著，夢裏的情景像被風吹散的書頁，在我心裏一遍又一遍嘩啦嘩啦翻飛著。
“阿雪，阿雪，羞羞羞。臉紅了，像蘋果。”
我呼地跳起來，是誰在嘻嘻地笑我呢?好像是從蘋果樹上傳來的哦。我探頭探腦地張望著，沒有。翠綠的葉子，潔白的小花，沙沙沙地，在陽光裏一唱一和。
“阿雪，阿雪，羞羞羞。臉紅了，像蘋果。”
那聲音細小清脆，像是一隻淘氣的蟲子，一邊說，一邊手舞足蹈。
在哪裏呢?在哪裏呢?我圍著蘋果樹轉悠了好幾圈，又扒開樹的枝葉。啊，一個小小的白裙子的姑娘，隻有粉蝶兒那麼大，小小的翅膀水一樣透明。她在枝葉間穿行，從一片葉子上滑落到另一片，就像穿行在順流而下的溪水裏。她在離我最近的葉子上停下來，嘻嘻地笑著。
我有點兒生氣了。
“我喜歡聽阿雪唱歌。”她冷不丁冒出一句。哦?是嗎?我高興極了。
“我喜歡阿雪唱‘螞蟻是個小小旅行家’，喜歡阿雪唱‘雲朵在天空裏開花’，不過，最喜歡阿雪唱‘蘋果樹沙沙沙’……”她眨巴著眼睛，自顧自地說著。
是的，我常常看見什麼就唱什麼。許多小小的得意在我心裏冒著泡泡。可是，她怎麼聽到的呢?我每次總是小聲哼唱著，那些歌詞就像含在嘴巴裏的糖塊。
“我是蘋果樹上的精靈呀，我叫蜜兒。”她拍拍翅膀飛到另一片葉子上。
“可我隻在一個人的時候唱歌。”我輕聲說。
“我害怕在彩虹下唱歌。”我忍不住說出了自己的心事。
“不怕哦。”蜜兒飛到我的手心裏，像一朵潔白的蘋果花。
“有一把藍色的陽傘，誰也看不見的陽傘……”蜜兒自言自語著。
“可以讓你在人多的時候也像一個人。”她一下子飛到了我的頭發上。
“真的嗎?”我瞪大了眼睛。可蜜兒卻拽著我的發帶蕩起了秋千，嗨喲一下飛向樹梢。
世界一片寂靜。透明的陽光輕輕地落在我的肩上。
“阿雪，阿雪——”正當我懷疑剛才的一切是在做夢的時候，我又聽見蜜兒含笑的聲音了。這回，她出現在我的裙子上，小小的，像一個蕾絲褶皺。她送我一把藍色的小傘，真的是小傘哦，隻有我的手指頭那麼長，很柔軟的傘麵，很纖細的傘骨，幹幹淨淨的藍色是天空的顏色，我很喜歡。可我也很懷疑，它真的可以讓我站在人群之中就像簡簡單單的一個人嗎?
蜜兒對著我的耳朵說起了悄悄話，這樣張開，那樣轉圈，這樣深呼吸，那樣……我是個有些迷糊的孩子，還沒等我全聽明白，蜜兒就揚起她透明的翅膀，飛向蘋果樹。我幾乎找遍了樹上的每一片葉子每一朵花，還是看不見那個嘻嘻笑的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