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博顯然認為挖掉阿夫塞的眼睛已經算很仁慈了,總比處死他要溫和些。國王有著無邊的仁慈,他釋放了阿夫塞,讓他可以在首都自由遊逛。他剝奪了他的職位,剝奪了他的家,剝奪了他的光明。

但給了他自由。

他的眼睛永遠長不出來了。骨頭和肌肉,這些東西都可以重新長出來,但是眼睛這個器官——它們受到的損傷是永久性的,不可逆轉。

阿夫塞決心不要過多地在乎他失去的眼睛,也不要成為那些願意幫助他的人的負擔。他逐漸學會了辨別這個城市的各種聲音:腳爪撞擊石頭路麵發出的劈啪聲;家養角麵沿街走動時雷鳴般的腳步聲;各種交談的聲音,有的近而清晰,有的遠而模糊;小販們的高聲叫賣;沒有紋飾的乞丐的懇求聲;每個分天響起的禮拜堂的鼓聲;還有航船開進港口的聲音。在所有這些噪音之後,是那些從前大部分時間裏被他的耳朵忽略了的聲音:呼呼的風聲,沙沙的樹葉聲,翼指飛過頭頂“噗噗”的翅聲,以及昆蟲的啁啾聲。

氣味也可以幫助他辨別方向:其他昆特格利歐恐龍身上傳來的體味,燈油的臭味,小推車載著剛宰殺的鮮肉嘎吱嘎吱從城市中心的屠宰場送往周圍的餐廳時發出的美妙香味,從金屬加工廠傳出來的酸味,空氣中的花粉味,鮮花的香味,暴風雨來臨之前的臭氧味。

他甚至可以根據皮膚對熱量變化的反應知道什麼時候太陽出來了,什麼時候藏在雲朵後麵。

傑爾—特特克絲和鮑爾—坎杜爾成了他的固定陪伴,他們中總有一個一直陪著他。阿夫塞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花這麼多時間來照料他,但他仍然非常感激。坎杜爾用特拉加樹枝為阿夫塞做了一根拐杖。阿夫塞左手拄著它探明前麵的路。他學會了判斷路麵上每一個小隆起都表示什麼,坎杜爾或特特克絲偶爾會提醒道:“這兒有一個路坎。”“那是一塊鬆動的石頭。”“小心——角麵糞!”

坎杜爾和特特克絲是惟一願意和他說話的人。阿夫塞沒有被刻上回避的紋飾符號——他犯的罪確實是十惡不赦,但還不至於落到不準吃自己獵殺的食物的地步。不過,除他之外,首都隻有一對瞎眼的昆特格利歐恐龍,但他們都非常老。人人都可以立即認出阿夫塞,那個瘦削的年輕人,拄著拐杖,摸索著走來走去。那件事過後,再也沒有人敢冒風險和他說話。

阿夫塞不再是一個囚徒,但也不是一個占星師。德特—耶納爾博屬下的一個祭司代替了薩理德的位置,顯然沒有必要再收學徒了。坎杜爾在自己的小公寓裏給阿夫塞留了一個空間,就在首都旁,是一個有兩間小屋的公寓。

今天是他瞎眼的第二十一天。阿夫塞發現身旁走著的坎杜爾和平常有此不一樣。他的聲音很緊張,體味透露出激動。

“你怎麼了?”阿夫塞終於問道。

坎杜爾的步伐有點晃動;阿夫塞聽見這位朋友爪子踩在石頭上的“踢踏”聲都發生了變化。“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尊敬的坎杜爾,你們一直都在幹什麼事情?”

“什麼都沒有,真的。”因為看不見說話人的鼻口,阿夫塞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話。多數情況下,說謊是很愚蠢的,昆特格利歐恐龍一般不會作這種嚐試。但是今天,坎杜爾的回答好像並不可信。

“得了,肯定有什麼事。比狩獵更刺激你的事。”

一陣劈啪劈啪的磕牙聲,之後是坎杜爾的笑聲。“什麼都沒有,真的。”打了阿夫塞一拳,“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阿夫塞擅長記數,能夠記住禮拜堂鍾鼓聲的次數。“日出後已經四個分天了。或者更晚一點。”

“這麼晚了?”

“是的。為什麼?你在盼望發生什麼事嗎?”

“我們要到中心廣場去。”

阿夫塞還擅長計算路口。“從這兒開始走還有十一個街區,你也知道我走路有多慢。此外,我——我不願意到那兒去。”

坎杜爾停了一會兒,“是的,我猜你也不願意。但值得你去,我發誓。”阿夫塞感到一隻手挽著他的肘部,“跟我走!”

和別人的身體接觸是另一件阿夫塞必須逐漸習慣的事。當坎杜爾碰到他的時候,他的爪子吃驚地張開了,但幾次心跳的時間之後,又縮了回來。

阿夫塞的步子很慢——他必須用拐杖感覺前麵的石頭。幸好有坎杜爾的幫助,他們配合得很好。阿夫塞在心裏記下各個地方的標記。一股腐臭味傳來,意味著他們快到城中心了,城市主要的排汙水溝就在下麵。很快,他們走得更近了,幾乎可以聽到汩汩的流水聲,附近市場的喧鬧聲,還能聞到育嬰堂裏的火堆燃燒冒出的煙味。這是一個確切的信號,他們確實來到了城市的中心。

終於,中央廣場傳來了一些聲音。翼指的“劈噗”聲永遠都是有的:阿夫塞能想像出這東西棲息在拉斯克及其後人的雕像上,梳理著它們白色的羽毛,張開堅韌的翅膀,偶爾飛到空中攫取昆蟲,或者銜上一大塊被坐在廣場周圍一圈公共凳子上的昆特格利歐恐龍扔掉的肉。一般的運輸工具在這兒是被禁止的。一輛車從他們身邊經過,把石頭路麵壓得嚓嚓響。這車肯定是給宮裏辦事的。是的,一定是某個高級官員的座車,因為阿夫塞能夠聽到前車軸轉動時發出特別的嘎吱聲——一種最新流行的奢侈品,隻有最精致的車輛才裝有這種東西。從散發出的甲烷臭氣和那又寬又平的腳爪的叩擊聲來判斷,至少有兩頭鏟嘴在拉著這輛車。

突然,阿夫塞抬起頭——一種本能的動作,試圖向上看的動作。鏟嘴雷鳴般的吼叫撕破了天空。不是從附近傳來的,也不是剛才經過的那幾隻小鏟嘴。不,它來自奇馬爾火山的方向,離港口很遠——那是一聲怒吼,一聲回腸蕩氣的呼嘯。

很快,路麵開始輕微搖動起來。一陣響亮的腳步聲。一群什麼東西正沿著這座城市的街區前進著。不,不,不是同一種東西——砰砰的腳步聲有完全不同的重量,不同的步伐。是動物嗎?昆特格利歐恐龍,成百個昆特格利歐恐龍,在旁邊奔跑著,他們的聲音逐漸增大,好像有什麼遊行隊伍到了廣場上。

傳來更多鏟嘴的叫聲,還有角麵的低吼,以及甲殼背格雷博—格雷博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