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中秋(1 / 3)

當然,當下所有人的震撼都及不上此刻終於緩過神來的寧王朱宸濠。朱宸濠猛地推開吻得意猶未盡的吳傑,半晌,愣是沒憋出一個字來。此時張錦也終於反應過來,舉了刀就等朱宸濠一聲令下,一擁而上將這膽大包天的“細作”砍成肉醬。然而僵持許久後,本來胸口起伏的朱宸濠卻漸漸平靜下來,盯著吳傑半晌,終是一揮手道:“都出去!”

“王爺!”張錦怒目圓睜,全然無法理解朱宸濠的這個決定。還想說什麼,卻被朱宸濠冷冷一瞥給凍得沒了下文。他是最清楚朱宸濠說一不二的脾氣的,唯有心不甘情不願地帶著一幹護衛和一步三回頭的朱孟宇走了。

房裏重又恢複了死寂,朱宸濠握緊圈椅扶手,死死盯著吳傑道:“我知他令你來,必有緣由。”

朱宸濠在吳傑進府的當日便遣張錦查過他底細,名、歲、局、地籍一應俱全,派人到那處卻根本查不到這號稱世代從醫的吳家。況且之前朱宸濠每每嗽喘發作,都要喝上大半個月的藥方能平複,而吳傑方才隻渡了他一口氣……

吳傑湊過來,煤油燈的柔光將他的麵容鍍了一層詭秘。

“我便是來替王爺治嗽喘的,若真要於王爺不利,又何必等到今日?”

朱宸濠的嗽喘是娘胎裏帶來的,每每發作都痛苦不堪,卻又無法可想。如今,這“神醫”就在跟前,卻又是正德皇帝送來的。

“要根治此症,需一味藥,那藥以不周山上的黃花紅萼為引,黃花開於二月望日,其生長之處甚為隱秘,且識得的人不多,更何況……”吳傑頓了頓,“那紅萼有毒,需我等體質異於常人的‘庸醫’,碾碎了配合藥汁服下,用身子濾了毒後再渡氣給王爺,連著七日如此方能無後顧之憂。然這黃花甚為稀有,我這裏也隻剩了幾朵,需待來年花開之時再前往不周山采集。”

朱宸濠聽出他話裏意思,冷哼一聲道:“誰知你是否誆我?”

“王爺方才不也試過了?隻這一年,我若不踐諾或別有用心,王爺隨時可取我性命。”

朱宸濠猜這必定是正德皇帝的意思,想著自己籌劃大計也需掩護,便順水推舟道:“好,隻這一年。”

這一晚,寧王朱宸濠沒睡踏實,記憶總翻來覆去地折磨著他。朱宸濠是庶子,加之自幼喪母,人間冷暖自知。父寧康王於弘治十年薨,因無嫡子,朱宸濠於兩年後得襲封寧王。當年永樂帝朱棣“靖難”時脅迫先祖寧獻王朱權出兵,並允諾“分天下而治”,奪地位後卻又反悔,奪走寧獻王朱權出兵權、遷其番地。

此仇不報,何以祭祖?

他答應過父王要奪回本屬於他們的一切,可時至今日,他又覺得無比的忐忑與孤獨,尤其在吳傑出現之後,他擔心看似昏庸的正德已察覺到了他的企圖,謀劃著將他連根拔起。這般思來想去,直到啟明星現於東方方恍惚睡去。

待醒來時,就見一人背對自己坐於晨光之中。

朱宸濠下意識地摸出枕下匕首,那人側了半張臉,一對酒窩在光影中一深一淺。

朱宸濠這才注意到他一手捧著自己昨日穿著的綢領棉布長袍,一手拿著針線。朱宸濠盯著頗為賢惠的吳傑一時無了言語,昨日一氣之下打翻玉硯,確有聽腋下撕裂之聲,卻並未在意,之後便也忘了。朱宸濠雖貴為藩王,卻從不驕奢,這袍子雖有些舊了,卻是父親朱覲鈞賜予他的少得可憐的物件之一。此時,吳傑手上的活兒已收了個尾,掙斷線頭拎起袍子輕輕抖了抖,遞到朱宸濠跟前,朱宸濠回過神來,沉著臉接過袍子擱在床頭,顯然對於吳傑的多事並不領情,還嫌他的手汙了這袍子似的。

“如何進來的?”外頭分明有人把守。

“趁著他們交班。”吳傑毫不避諱道,“我怕你夜裏不適,想過來瞧瞧,又怕你那侍衛不許。”這說的自然是張錦。

朱宸濠心中惱火,卻也礙於吳傑的身份無法發作,唯有冷冰冰道:“不勞費心。”

吳傑笑了笑,也不多言。

等朱宸濠穿戴整齊走出房間帶走門口的侍衛後,吳傑才若有所思地往自己房裏去。

半路,吳傑正遇上風塵仆仆歸來的左長史劉卿。

寧王府長史由皇上欽點,為寧王府職權最大的屬官,寧王府右長史於去年壽終正寢,目前尚未指派,於是寧王府內事務便由這位左長史一人代為掌管。然劉卿表麵上聽命於寧王朱宸濠,實則與監視寧王的錦衣衛密切聯係,一年前劉卿父親病危,恰逢重陽,便請假回祖籍太原見父親最後一麵。

入殮出殯之後,劉卿按規矩須離職持喪三年,然而上書後得到的答複卻是讓他居喪期間仍擔任左長史一職,這自然是因劉卿於寧王府任職三年,對王府情形最為了解,一時也找不出比他更適合的人選。劉卿是孝子,得此令又無法責怪朝廷,隻得遷怒於朱宸濠。於是此刻,終於趕回寧王府的劉卿臉上滿是不悅。

吳傑是知道有這麼一個人的,而劉卿也於半路自錦衣衛那處得知,正德皇帝又派了這麼個人來,兩人互望一眼,便都一言不發地擦身而過。

都是正德皇帝的棋子,如何行事,全憑他一人主張。

劉卿象征性地問候了一下正散步的朱宸濠的病情,朱宸濠也象征性地安慰了一下劉卿讓他節哀順變,關係微妙的二人在一派和樂融融中維持著表麵的平和。

而這邊,吳傑去朱孟宇房裏喚他起床,小孟宇睜開眼,看到吳傑便伸了蓮藕小手要抱。吳傑笑著將小家夥從被子裏撈出來,摟懷裏迅速給他套上夾棉的襖和外頭的衤曳衤散。

小家夥來到殿閣內雕著蝙蝠的梨木桌前,給朱宸濠行禮並詢問他昨晚可還睡得安好,得到肯定的答複後這才忐忑地坐上了椅子。嘴裏仍蕩著中藥苦味的朱宸濠這才命下人上早點。

朱宸濠不但節儉,吃的也清淡,甜的那幾盤都是給孟宇備的,他自己隻喝碗小米粥,吃到一半,朱宸濠發現桌上多了盤糕團,那一個個圓潤的糯米團上滾了一層芝麻,看起來格外誘人。

“棗泥餡兒的,嚐嚐!”吳傑放下盤子後也自顧自地坐了。

小孟宇眼睛一亮,興奮地夾起一隻,嘎吱嘎吱的噘著芝麻,這團子竟還夾雜著一股桂花香。

“這桂花我親自打的,加糖封了月餘……”說到此處又轉向朱宸濠道,“還留了些曬幹的給你泡茶,化痰止咳,兼治體寒腎虛。”

不知哪個侍衛被踩了腳,“哎喲”一聲,讓朱宸濠氣得又紅了臉。吳傑當即摟過羞憤難當的王爺,就盼著他病發好便宜了他,不料被狠狠踢了膝窩,隻得含笑看王爺拂袖而去。

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

日子看似太平,左長史劉卿依舊向錦衣衛事無巨細地上報寧王的一舉一動,每天砸樹發泄的張錦也已開始習慣握著刀柄看吳太醫把他家王爺氣得跳腳,再用一吻化解所有病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