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廷和堅持丁憂,正德皇帝再三“挽留”都無濟於事,楊廷和三日後便要起程回祖籍四川。大學士,除置身事外的楊一清之外,皆引咎辭職,為正德皇帝溫旨慰留。而那些個想效仿內閣的參與示威的官員遞上辭呈後,正德皇帝大筆一揮,全都恩準,讓不過為做個姿態好繼續為官的牆頭草們霎時傻了眼。
正德皇帝還嫌不夠,特意派東廠與錦衣衛上門催促,送幾頭驢,贈一兩白銀,即刻起程。那些留在京城宅子內的財物家什統統充公入豹房小金庫。
嚴嵩自然也遞了辭呈,但卻是少數幾個真心想要歸隱的官員之一。
嚴嵩走的時候,江彬遠遠看著。
嚴嵩尚未痊愈,卻不願接受正德皇帝的好意,趴在馬上,由幾個仆從牽著往城門走。
盡管嚴嵩對江彬懷著敵意,但江彬對嚴嵩卻並無怨怒。畢竟嚴嵩對他的仇視,更多地是來自於他兼濟天下的理想與輔佐君王的抱負,他是良心未泯的官員,隻初出茅廬,尚需磨礪。
江彬相信,有朝一日他歸來,必是個呼風喚雨的人物。
嚴嵩並未察覺江彬的視線,在等待出城時,頻頻回首,似在等什麼人。江彬想起之前楊家宴上,嚴嵩望著楊慎的表情。總聽聞嚴嵩仰慕這位不可一世的少年郎,但對方卻並不將他放在心上。更何況楊廷和不得不離京丁憂,如今楊家多忙得不可開交,哪有空顧得上嚴嵩這個外人?
嚴嵩凝神眺望許久,見無人來,唯有認命地動了動唇。
馬馱著他,漸漸遠去,日暮蒼涼,前程未卜。
回到豹房,正德皇帝已歇下,這幾日似是心累,都睡得早。
江彬去練了會兒箭,便回房裏睡了,晚上起夜,卻見一人偷偷摸摸地往外走,江彬忙披衣跟上。
那人臉上蒙塊巾,到了門口,露半張臉,守門的忙給開了門。似怕驚動誰,他也不牽馬,步行往宮門走去。
江彬一路跟著,毫不避諱地掏了錦衣衛指揮使的腰牌給守衛瞧。
那人出了宮城,停下步子,抹了把汗,抬頭看看半彎月牙,又繼續往前走。
最終,他停在了崇文門前。崇文門外便是酒道,美酒佳釀大多從此入京上酒稅,酒稅由祟文門指定的十八家酒肆統一收受,好些個釀酒的小作坊,為避稅於夜間掛著裝滿酒的豬尿脖偷偷翻過城牆,這“背私酒”的要被抓著便是死罪論處,故而崇文門也有“鬼門關”之稱。
半邊身子披了月光的正德皇帝,在這“鬼門關”前兜兜轉轉片刻,隨後一屁股坐在了一家酒肆前的石階上,低著頭發呆。
大拇指上的赤玉指環,在月色下暗淡無光。贗品終究是贗品,與他贈與的玉司南佩不可同日而語。
江彬還記得楊廷和“點撥”的那些話,他不過是正德皇帝韜光養晦的障眼法,不該逾越,可今日卻又忍不住跟了出來。
夜,就好似無形的鬼魅,掩藏不為人知的欲.望,也勾出內心最深的恐懼。
就這麼一個坐著,一個站著,直到東方吐露了一抹魚肚白。整條街隨著黑夜被驅散,也漸漸蘇醒過來。蒸籠裏尚未成形的甜香,勾著人肚裏的饞蟲,紅彤彤的一輪嬌陽,裹著朝霞徐徐遊動,預示著又一日的晴朗。
終於,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江彬看著馬車停在城門前,看著那人雲淡風輕地下了車,站在正德皇帝跟前。
正德皇帝的目光順著那雙靴子移到他臉上,被夜風吹了一晚的木然,漸漸糅成一個僵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