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欞星門(1 / 2)

江彬躲在暗處,聽吳傑與楊廷和打啞謎,似明白了些,又似更糊塗了。

果真,正德皇帝的魂魄便被鎖在那缺了一角的棋盤裏,楊廷和,或說是江梓卿,三年前便算準了鬼門關大開的日子,令正德皇帝的魂魄隨孤魂野鬼遊蕩,忘卻前塵往事再回天庭。

說到天庭,江彬卻又糊塗起來。武曲、文曲、熒惑星君……這天方夜譚,竟真是他至今毫無印象的過往?難怪江梓卿總說些神仙故事,難怪楊廷和帶他去茶樓聽說書,也難怪他自己總對這些個怪力亂神之事避而不談,或是身為武曲的曾經不願憶起往昔的鰈離鶼背,也或是身為江彬的如今不願承認到頭來不過南柯一夢。

說書人口中的笑談,止語一拍,蓋棺定論。他終究逃不過天意的造化弄人,也逃不過情劫地神出鬼沒。那兩位披著凡人皮囊的仙,你來我往的字句紛亂地遮蔽了視野,愈加清晰的,唯一張喚他“佞臣”的臉。曆劫未畢,他的魂魄仍不知在哪處遊蕩,難道隻能眼睜睜看著文曲得償所願?

這般想著,江彬便打定主意跟著楊廷和回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一切都是這位文曲設的局,總該留下些蛛絲馬跡。趕巧,話不投機的二人此時已散了,眼見著吳傑朝這處走來,江彬借著夜色掩護,悄無聲息地靠近了那個一度令他愁腸百結的身影。

幾步之遙外,隻一張若隱若現的側顏,便驀地牽動了不知誰的疼痛,一陣一陣,仿佛魂魄相離,江彬憶起那年隨正德回京時在鸞輅裏的匆匆一瞥,清雅淡泊,卻又濃墨重彩,在心上一撩,掀開了帷幕重重後的浮光掠影,自此,他再不隻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武將,哪知這一切不過是請君入甕的把戲?悲涼襲上心頭,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不過是張皮囊,他就是片尋不著根的葉,飄落在不知誰的輪回裏,陷在不知誰的情愛裏。若能一筆勾銷,他寧可不要功成名就,不要花成蜜就,不道癡情,不知離恨,不念過往,不問來生,隻守著宣府那一顆老槐,和那一貧如洗的家。

可如今,一切都已成定局。

愁滋味翻湧上心頭,措不及防地被人從後頭一撩。大驚之下抬頭,就對上吳傑一雙炳如觀火的眼。江彬心頭大震,吳傑卻已移開視線,望著戰戰兢兢地提著燈籠低頭行走的宮女的裙裾,默然而行。

回到豹房暖閣,換過衣裳,吳傑命人都退下,在榻上歪著身子垂眼看雕成蓮花的香爐。那香霧繚繞在他與江彬間,分明都未動分毫,那投在波斯毯上的影,卻被香霧扭成顫顫巍巍的虛無。

“墓室裏那些個殮文本就是朱厚燳要我刻的,我料定文曲要在那墓室裏大作文章,便刻了些好破他法陣的咒符,令你那方歸位的一魂一魄得以逃出生天,穿過三載附在這與你頗有淵源的畜生身上。這三年裏,他自是尋不著你的,但你既來了,他要尋你,也絕非難事。”

江彬盤在蒲團上,目光落在桌案上擱著的朱筆上。雖然之前便隱隱覺著他如今這般處境必是有人相助,隻是未料到真是吳傑動的手腳。

“你魂魄未歸位,他便無法動用法器,故而總來試探我,可我偏不遂了他的願。”吳傑說到此處,眼一眯,像極了一條盯著獵物的蛇,“如今,朱厚燳陽壽將盡,待三日後曆劫畢,你我都得回天庭複命……我算著,他也快耐不住性子了。”

這般爾虞我詐,江彬並不意外,吳傑為了朱宸濠是可以逆天而行的,他算計過他,可江彬竟並不如恨楊廷和那般恨他,或是因見證了他與寧王的癡纏,故而多了份縱容與同情,隻不知如今他究竟如何打算。

“這般,我替你尋回朱厚燳,你替我奪回棋盤和鎖魂犀,如何?”吳傑起身,走到江彬跟前,俯身瞧他黑亮的眼,“我知你怕我又算計你……不如你親自會他一會。”

這句仿佛晚鍾,長鳴在江彬耳畔,連綿不絕,半晌才恢複清明,覺著吳傑這話裏透著股古怪。既說是要讓他見正德皇帝,那該是已尋著了,為何又說是替他尋回?

吳傑知江彬滿腹狐疑,隻望了眼沉沉的夜色道:“犬目可見陰陽,破曉之前,去康陵欞星門。”

康陵?

江彬想起當初正德皇帝許他的,在墓裏等他,扭頭就往門外跑。

星辰指引,明月相伴,低人一等的視野中,所有巨大的輪廓都像蟄伏在黑暗中伺機而動的野獸,卻又一個個被他拋諸腦後。自豹房至康陵,哪怕是良駒也得跑個大半日,更何況如今江彬不過是條四肢短小的土狗。可此時他心急如火地,全然顧不上這些,隻沒命地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