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竟十分順暢,除了被一隊巡邏的保夫攔了盤問外,並無多生事端,更奇的是,到了通往外城的崇文門,那守門的瞧了楊慎的牙牌便乖乖放行了,並未再多說一句。楊慎正疑心著,就瞧見攔在城門外的一人。飛魚服,繡春刀,盔帽壓得極低,隻一雙眼,洞隱燭微,一身寒氣竟遠勝於秋夜的蕭瑟。
    “錦衣衛?”楊慎一蹙眉,不安地瞥一眼身後的“楊廷和”,打算下馬交涉。
    江彬卻早已認出了那位曾跟隨自己出生入死的少年郎,按了按楊慎的肩,掀開車帷。
    那錦衣衛瞧是“楊廷和”,也並無半點驚訝之色,抱拳一禮道:“卑職陸青,奉密詔前來護送楊大人前往淮安。”
    江彬靜靜瞧著跟前不卑不亢的兒郎,不免唏噓,自上回一別後,仿佛已逾千年。憶起先前於棧裏陸青意有所指的那些話,想來該是因了湯禾的緣故受製於吳傑,卻又忍不住提點他——吳傑並非善類。隻可惜當時一心想著救正德皇帝,並未將他的話放在心上,否則也不至於落得如此狼狽的下場。也不知陸青之後又是如何過的,可是以為他死了,可察覺“正德皇帝”的異樣,可有尋回他朝思暮想的湯禾……可惜,如今礙著“楊廷和”的身份,縱有千言萬語,也隻得應一句“有勞”,乖乖回車裏,任憑陸青騎馬護在一旁。好在,陸青平安無事,否則江彬真不知該如何麵對他待自己的一片赤誠。
    楊慎尚不知各種曲折,隻知楊廷和向來心思縝密,思忖著這莫不是他計中一環,便也沒敢多問。自幼,父親便對他極為嚴苛,年幼時尚且以為這便是舔犢情深,可雞鳴而起發憤忘食了十餘載,被欽點為狀元,卻仍不見父親臉上的冷淡因他的景星麟鳳而消融。多年來,父子情分好似隻是個擺設,費盡周章地猜父親心思,暗暗培植勢力甚至不惜利用嚴嵩對他的傾慕來輔父親左右朝政,最終卻又發現,父親要的,並非權傾天下。
    父親行蹤詭秘,時常尋不著下落。
    父親偶爾昏睡不醒,如何喚都不應,醒來時卻又並無異樣。
    父親常在院中折枝寫字,一個梅字,反反複複寫上半日,複又癡癡望上半日,這才抹了,臉上那不曾見過的悵然若失也隨之消失得無跡可尋。
    對於這種種,楊慎不敢妄加猜測,更不願細究,怕若知道了,便是父子緣盡之時。
    他閉口不言,亦如此刻,即便心中百轉千回的盡是疑問,也隻得咫尺天涯地沉默著,不曾逾越。可心中隱隱的不安,令他決心跟隨父親走這一遭,好在“楊廷和”並未趕他回去,陸青也默許了他的隨行,隻是遣散了醫官與小廝。
    京城到淮安的一路上,俱是各懷心思,加上陸青為掩人耳目並未帶著走官道,半程陸路,半程水路,因而路程尤為漫長。
    楊慎始終小心翼翼地照顧著江彬,那心有餘而力不足的笨拙模樣,令江彬一陣心酸,這哪還是當年那個意氣奮發、不可一世的狀元郎?在楊廷和跟前,他好似一捧土、一粒沙,謙卑地落在他腳畔,仰望著,求些許慰藉。可於心有執念的楊廷和而言,楊慎這子嗣不過是偶爾落於肩上的一片葉,輕輕拂去了,依舊能走得了無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