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謂的陌生人,不僅對我而言,而且對小妹大體適用。陌生人者,地方官、地區官、片兒官、土地鄉約、街坊鄰裏、鄉賢、鄉宦、鄉願、鄉丁,以及他們的七大姑八大姨,人數越滾越多,胃口越張越大,見麵就得磕頭,一個也不能得罪。這一切的一切,應酬人微,小妹做得天衣無縫。真使我不解,一年不見,小妹出息得如此幹練。她實在太疲勞了,成了強弩之末,眼紅了,腿軟了,話少了。外甥女告訴我,昨晚,她媽熬了個通宵。
劈裏啪啦的爆竹聲,丁零當啷的碰杯聲,調笑逗罵的喧嘩聲,吱哩吼啦的燒烤聲,穿透牆壁的吆號聲,對外廣播的喇叭聲,招來一批看客和帶著爆竹換飯吃的窮苦人、殘疾人,也招來三三兩兩的顧客。小妹仍然忙活她的。
我被冷落了。
按說,我是二哥,一母同胞,難得回鄉,又特意前來道喜,但是,被冷落一旁,道理很簡單,比起那些惹不起的陌生人,寧肯得罪親哥親兄弟。無聊的二哥我,何不幫小妹一把?我放下客人的架子,出得門去,一人給了五塊錢,把幾個賀喜討飯的人打發走了,然後,一個個地邀請顧客們進酒樓就座。服務員們對於被我邀進的顧客特別不客氣,因為今天並沒有正式營業,這是她們的女老板事先合計好了的。但是,小妹發話了,她跟顧客們一個不落地打過招呼,然後把他們一個不落地讓進休息室,親自為客人臨時支起個飯桌,並將客人們要點什麼菜——問過。顧客光臨,無疑給疲勞的小妹以莫大的刺激。
陌生人一個個滿意而去,顧客們一個個好奇地進來,宴請、營業兩不誤,小妹樂此不疲。
夜幕降臨,燈火輝煌,人聲喧嚷,熱氣騰騰。
停電!酒樓騷動不安。有人喊叫著大呼倒黴,有人罵罵咧咧衝著電業局,有人嚷嚷著叫快點蠟,有人幹脆要走,小妹急得樓上樓下小跑,突發事件,臨危不懼,卻也有點慌亂。她死命地喊叫,但叫喊些什麼,我一個字也聽不清楚。不一會兒,酒樓開始混亂。混亂聲中,發動機響了。其聲之響,不亞於酒樓開進一輛手扶拖拉機,也像一架直升飛機降落在酒樓後院。眾驚。再過一會兒,豁然明亮,亮如白晝。小妹真是出息得可以,她早已把縣上常常停電這一重要因素考慮在內。買得起馬就備得起鞍,發電機絕不可少。她眉眼間流露出得意,可是,顯而易見,兩條腿不大聽使喚了,隨著燈光複現,幾乎同時,她癱倒在地。
酒樓旋即恢複白日的生機。
原本不營業,何必不營業;白賺幾個,少破費幾個。今天宴請的窟窿眼,得多少天的疲累才能補上?
走出“芳媚園酒樓”,像是被扣進不透風的籠子,停車場一團漆黑。酒樓的四周,布滿各色各樣的餐館、飯莊和食堂,可是,一盞盞螢火蟲一樣明滅、灰暗的燭光,反倒給沉沉的黑夜平添了幾分恐怖。
被一種不知什麼激活了的“芳媚園酒樓”,喧囂夾雜流行歌曲,仍在繼續瘋狂。燈紅酒綠的嘈雜離我越來越遠,一盞盞燭光擦肩而過。燭光的主人,幽靈般地呆坐店鋪,見我走過,慌忙迎上前來,“裏麵坐!裏麵坐!”殷勤備至。一當認出來我就是在紅紅火火、燈光如錦的“芳媚園酒樓”門前打發窮人,貨真價實屬於新開張的酒樓主人一族時,立馬又複歸原位。等我走過他的鋪麵,腳步聲隱隱可聞時,聽見他很響的一個唾聲,隨後跟上一句:“他媽的!”
甲戌將盡,年節逼近,生意行的春天旺季和商界的殘酷競爭聯袂而至。餐館業正在忘我地實地演練。殺氣騰騰。
元宵節過後不久,消息傳來,顧客寥落,酒樓轉讓。可憐的小妹,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幾個回合,敗下陣來。這回,該輪到她罵一聲“他媽的!”了,嘻嘻!
1995年3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