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3.難辦(2 / 2)

最難最難的,還是兩家都要我找主管司法的副縣長,說我在縣長麵前能說上話。人家縣長,一次上北京舉辦招商引資新聞發布會,我有幸作為鄉黨出席,湊數,充當幸運觀眾和義務鼓掌員。親不親,故鄉人,縣長誇獎我離鄉四十年鄉音未改,家鄉觀念重,不忘本;我盛讚本縣城建一新耳目,西北第一,造福桑梓,了不起。縣長和我,一唱一和,一見如故,雙手緊握,久久不放,哢嚓一聲,兩個人的熱乎勁被攝入鏡頭。因此,甲乙兩家一口咬定我和縣長交情篤厚,要我謬托知己,也非無稽之談。在他們看來,我在縣上,要辦什麼事,還不是一句話!真有意思。任我怎麼解釋,人家不信,說我打官腔、說假話。“你媽跟我什麼時候說過假話?到你手裏倒打起官腔來。你把我當成誰?”“什麼什麼,你當我是傻子?在北京人民大會堂,縣長親口對你說過:以後有啥事,你甭客氣!說過沒有?縣長跟你的關係咱縣上誰不知道?你小子想想看,你叔啥時求過你?你撒手不管?你爹剛死你就不認人了?”最後,他們都不耐煩地說:“我不是打不贏這場官司,可是如今辦事,講究人情,人情大於王法,你不托人,人家托人。乙家(或甲家)不是找過你幾回嗎,當我眼瞎了?你叔咽不下這口氣!”我難辦極了,痛苦極了。我怎麼才能給你們解釋清楚呢?當然,我不能走這個門子,縣長即使是我的金蘭弟兄,我也不能打上風官司。《四進士》是我從小就最喜愛的劇目之一,不論秦腔還是京劇,也不論是馬連良的宋士傑還是麒麟童的宋士傑,我都著迷。四個進士在雙塔寺盟誓,誰若貪贓枉法、密劄求情,誰仰麵還鄉、遺臭萬年。但是,田倫抵不住姐姐的軟磨硬泡和母親的骨肉親情,“上寫田倫頓首拜,拜上了信陽州顧年兄……三百兩紋銀壓書信,但願年兄念故情……”見錢眼開,徇私舞弊,結果,行賄者和受賄者一敗塗地,鄉人笑罵,四個進士倒了三個,何苦乃爾!

在如此世風麵前,我隻能有一個選擇,那就是得罪兩家至親,保全自己的名節。話又說回來,不得罪又能怎樣?就算我拉下老臉登門求情,潘楊兩家,你保誰告誰?“三百兩紋銀”又在哪裏?就算你認得縣長縣太爺,人家縣長知道你是老幾?我所麵臨的將不是一般性的打擊。我的靈魂將接受親戚朋友十裏八鄉的道德審判。我招誰惹誰來?

噫籲兮,難哉!商品社會,人情與王法、競爭與選擇,是兩大要命的難題。我不相信誰能避開人情的搔擾和選擇的困擾,不論你守身如玉還是刀槍不入。

這個傷腦筋的事,假若像老虎吃人一樣也是瞎編的,那該多好!

1995午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