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4.母親閻張氏(1 / 3)

母親沒有名字,我十七歲土改那年人家問她“叫什麼?”她說“閻張氏”。

母親一定有名字,小名,但是這個名字隻留在她自己的夢裏。

母親娘家離縣城我家五華裏,貧農。當母親剛剛習慣踩著伶仃小腳幹活的時候,外婆死了,她就是兩個幼小的弟弟的媽媽,日子難啊!

母親自小能吃苦,認為人的生命就是土地,人的本分就是幹活。

母親從嫁到閻家之日起,婆婆對她就沒有好臉,有時簡直就像地主婆對待買來的丫頭那個樣子,開口就罵、動手就打。奶奶記恨爺爺,誰也不知道他們為了什麼事情。我上小學的時候和爺爺睡一個土炕,在被窩裏,跟爺爺無話不談,可是我問爺爺“奶奶為什麼不愛理人隻喜歡姑姑一個人”時,(可憐的姑姑隻活到二十出頭!)爺爺總是拿別的話岔開。奶奶臥病不起的時候想姑姑,拉住母親的手說:“你是個好媳婦!”可是到死,奶奶爺爺不說話。

母親是我們家唯一沒有文化的人,但她是全家人生活上唯一的依靠,大家都聽她的,大家也都親她。母親粗識文字,喜好戲文,敬重讀書人。人夜,一盞油燈,半個月亮,我躺臥在轉動的紡車旁,睡不著,邊看母親紡線,邊聽母親唱歌。那是我的搖籃曲,不是“王寶釧”就是“鏽荷包”,甜蜜蜜、恍悠悠,我睡著了。

父親在西安做事,我的幼年在西安度過,父母親常常帶我到魯迅為之題寫“古調獨彈”的“易俗社”看戲,不但讓我享受藝術,而且教我分別善惡。四、五歲時,我就可以在父母親得意地導演下恭恭敬敬站到客人麵前整段整段地唱戲,整首整首地唱歌。母親不知道怎麼打扮才能使我既洋氣又順眼。我手頭有一張當時的照片,白白胖胖地端立著,白色運動帽,白色連衣裙,白色長線襪,黑領帶,黑蚧蛤蛙鞋,“蚧蛤蛙”就是青蛙,陝西家鄉的叫法。想那“蚧蛤蛙”一定是青綠色的,一定十分可愛。

母親教我自己拿筷子吃飯,教我愛惜糧食,吃幹淨碗裏的飯食,不能掉一粒饃花花到地上。她種過莊稼,知道一粒一粟來之不易。她說糧食最寶貴,萬萬糟蹋不得。她自己吃完飯的碗比誰都光亮,有時暗暗用舌尖舔幹淨,水洗的一般。

記得我五歲的時候還時不時地求母親讓我嘬嘬奶頭過過兒時的癮,奶汁是怎麼也嘬不出來了,但那懷抱是極其溫暖的。母親摟著、拍著,嘴巴緊貼著我的耳朵教我學好。“古時候呀,有個小孩,不學好,常偷人,她媽不但不數說他反倒慫恿他,兒子偷一次,媽媽給他煮一個雞蛋,兒子越偷膽越大……”“後來呢?”後來當了強盜,為非作歹,殺人放火。“後來呢?”“後來被人抓住,要殺頭,兒子這時才明白過來,因為他沒有個好母親。押送到法場,就要砍頭,他媽問他還有啥話要說,他說我啥都不想,就想吃你的奶,他媽解衣露懷,把奶頭遞到兒子嘴裏,兒子狠狠一口,把他媽的奶頭咬掉……”我縮在母親懷裏,一動不動。

我正出麻疹,母親從西安一路抱我回醴泉,一百二十裏路,母親緊緊將我抱在懷裏,怕有醒動,怕我顛著,怕我感受風寒,像一大筐雞蛋摟抱在懷。母親念念有詞,保佑我免災避邪。隻要在母親的懷抱裏,我就甜蜜溫暖、安然無慮,不覺得難受。六十年過去,當時的情景曆曆在目。當我病得需要喝鱉血的時候,我不知道母親怎麼就把鱉給弄來了。當大夫把一根根針刺進我的十指時,母親一定感到這根針在紮她,她忍著痛,以為那樣會減輕我的痛苦。我想,能叫她的兒子平安無事,叫她付出再大的犧牲她都願意。

母親經常對我進行禮貌教育,要我對人謙恭有禮,“禮多人不怪”。要我善心待人,“善必善報,對人行善,自己方便”。要我除非萬不得已不向人借東西,借東西一定記住“低借高還”,“低借髙還,再借不難”。要我“出必告,返必麵”,出門不要走得太遠。要我聽大人的話,千萬不可“頂嘴”。上小學時,縣上來了戲班,看中我會拉會唱,要收我下海學戲,我執意要去,母親執意不肯。爺爺說:“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孝子深韙是道,要聽大人的話。”所以,母親執意不肯,我再執意,再不肯,最後還是沒有去成。

母親最使我不可忍受的是剃頭。母親剃頭的技術著實不敢恭維,非常之痛,我反抗說:“我不要你殺豬!”但是不容分說。“你亂動可不就痛了!”我乖乖把頭伸向她的刀下,牙關緊咬。我漸漸大了,母親的技術不見提高,頭做成了個花狸貓似的。連農村的孩子都進理發館留洋頭,母親好生之德、網開三麵,從此刀下留人。

母親管教孩子嚴厲,但不輕易怒斥,不讓人害怕,更不動手打孩子,不料在我剛上高小的時候美美挨了母親一頓打。我經不住引誘,跟同學們曠課賭博,躲在城門樓子上掀“花花”(大吃小的一種紙牌),輸了,在野蠻的威逼之下,偷了,偷了父親的駱駝牌香煙,賣了,賤賣給街頭廟廟上一個擺攤的瘸子。當母親發現之後,我又撒謊說錢是五舅上縣城賣完柴草硬塞給我的,讓我買糖吃。這是不可能的。五舅是母親本家兄弟,家貧如洗,怎麼可能呢?偷盜、欺騙兩罪並罰。母親大怒,一反平日慈祥的麵孔,頭發上指,目眥盡裂,忿怒到了極點。我被捆在桌子腿上,跪下,雨點般的打擊使我暈頭轉向,一把掃帚斷成幾截。我沒有哭,最後,母親哭了,哭得非常傷心。

“要知父母恩,自己懷裏抱子孫。”爺爺說。母親也常常這樣說。

這是母親頭一回打我,也是最後一回打我,“三娘教子”,我被打怕了。我記打,我算服了,再不敢偷東西,偷人東西重則剁手,輕則挨打,母親再沒有打我,不承想二十多年後“文革”挨了多少頓飽打!後來說是“娘打兒,不記仇,革命大家庭嘛!”不記仇,記打。我能有幾個母親!傷心事,不去提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