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4.母親閻張氏(2 / 3)

母親教我勤快,逼我和哥哥幹活。她幾乎天天給我們叨叨:“嘴饞身子懶,最沒出息。”“非得治治這弟兄倆的懶病不可!”每年農忙時節,特別是夏收龍口奪食,母親總要把我們趕到舅舅家幹活,什麼都幹,學得很快,白天幹活,晚上唱戲說話,和村民頗多接觸,學了農民不少活在口頭的語言。三舅家更窮,住窯洞,那也是我吃睡的地方。破窯洞冬暖夏涼,笑聲、歌唱聲以及三舅跑壯丁從寧夏買來的媳婦——我的妗子的擀麵的響鐲聲,其樂融融,樂不思返。後來養成習慣,一到忙天,就往舅家跑,玩命地幹活,童言無忌,吹牛聊大天,圖個快活自在飽口福。我會幹各種農活,而且幹得輕巧,這使我曰後受用不盡。“文革”期間兩次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勞動改造中累死累活,但是什麼活也沒有把我難住。

我家孩子多,大小不等,井水苦,用水勤,自小和一雙小腳的母親下坡抬水。放學回家,我首先揭水缸蓋兒,見水不多就發愁。我盼下雨,下雨好接房沿水以充實水缸。磨麵也是我們的事,最使我頭痛。天不亮母親收拾麥,篩呀擦呀,忙個不停,然後把哥或我從夢中叫醒,“再不起來日頭爺快曬著尻子了!”黑乎乎地起床對我來說好難!熱被窩多麼好啊!但不起來不行,上半天務必磨完二鬥,不然耽誤下午人家套磨。磨麵十分磨人,無休止地搖籮籮,無休止地趕老驢,口中念念有詞加吆喝,單調,馬拉鬆,因此,放學回家我也揭開麵缸蓋看,一見快露出缸底來了,我的頭也大了。擔水、磨麵、抱娃、拉風箱,開門四件事,離了我都費難,我在擔水、磨麵、抱娃、拉風箱四大改造中度過從少年到青年的過渡期。由於拉風箱,我自然也學會了做飯。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轉瞬就是大躍進的1958年,母親帶著我家鄉的女子來京給我看小孩。小孩剛剛出生,家在東郊芳草地,旋即搬人多福巷。多福巷是丁玲、陳明的住地,丁玲打成右派後被趕出北京。她搬出去,我們幾家搬進來。母親經管兩個孩子,又要做飯忙家務,夠辛苦的,她說她忙得高興。可是,時過不久,母親不得不送孫女回陝西。三年困難時期小女兒出生,又把母親接來看孩子。但是,生活困難,前妻所養,沒有讓母親帶女兒來,母親來得勉強。她硬是丟下七歲不懂事的孫女和稍大於孫女的我的小妹來北京給我看孩子,兩頭都是心頭肉,哪個她也丟心不下。母親的心扯到兩處,母親忍受著人生巨大的折磨,整日悶悶不樂。

我工作的單位中國作家協會的食堂,已經試做一種叫“雙蒸飯”的節糧發糕,而且出售半摻樹葉的棒麵窩窩頭。樹葉窩窩矣拿回家,母親一把搶過去,說“我吃,我口粗。”家鄉有信來,饑餓威脅著大大小小每天張口要吃飯的人。

母親變得憂鬱,常常沉默不語。

我多次看見母親一個人站在窗前呆呆望著窗外,聽見腳步聲,一驚,驀然回頭,然後恢複正常,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每每遇到這種情況,我心裏像刀剜一樣難受。

一次,出差回家,母親已經給人管孩子當保姆了,執意要去,怎麼勸也不成。罷罷罷,去吧,權當母親解悶。我真傻,我何嚐理解母親於萬一!母親把痛苦深深埋在心裏。幾天之後母親總要回來一次,提來幾斤白麵,說些“活兒不重,小孩好管,主家謙和”一類的安慰話。滿一月時,母親要把領到的工錢交家裏,我羞愧難當、無地自容,母親啊,這不是拿刀子戳兒的心嗎?母親說,“那我就收了,攢著。”

後來聽說,母親在人家那裏,自己吃白菜幫子,把省下的糧食提回家給孫子孫女,怕孩子餓著。又聽說,母親每月把掙下的工錢寄回老家,那裏也有兩條命,同屬於自己的骨肉。

很久很久以後,聽說陝西家裏的孫女——我的女兒沒有人管,把奶之外也沒有人能管得了她,小小的年紀偷吃隊上的麥子,生吃,隊長說:“誰家的娃偷隊上都不行,這娃偷就裝沒看見。”孩子有時睡在老屋(本姓最老的房子)的大門洞過夜。

我內疚,我悔愧莫名,後悔不該讓母親在饑餓的年代離開兩個沒抓沒撈的弱女子。

小時候,母親常常用《三娘教子》裏的上場詩鼓勵我,教我成人:“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兒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上學以後常聽人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顏如玉。”什麼“千鍾粟”、“萬石食”,現在是“五鬥米”能不能得到保證,老家的兩個孩子能不能度過嚴峻的食不果腹淪為餓殍的危險期的問題。

“要知父母恩,自己懷裏抱子孫。”母親又說起早年的老話來。

母親終於回老家了,而且堅決把戶口從北京轉回去,說:“原本就不想久住北京,兩個碎娃在家裏麼!”

母親的心都在兒女身上,誰最困難最可憐她向誰傾斜,把奶頭伸向誰,寧肯自己吃白菜幫子。

母親緊抱她的笑眯眯的小孫女,疼愛地笑著,轉過身來,偷偷流著眼淚告別北京。從此終成永別。

也是後來聽說,母親回家以後,三個人過不下去,不得已回到鄉下她娘家,姐姐有恩,誰敢不收?三年困難時期,大家困難,再難也得和姐姐共度難關,七手八腳,在二舅的大門口搭個草棚遮風擋雨。端的是茅椽蓬牖,瓦灶繩床,碗裏湯水能照人,吃了上頓沒下頓。大家省點,給姐姐碗裏留點,但是,一下子多了三張口,這就難了。要讓母親和偎隨在母親身邊同它相依為命的小女和孫女的肚子都能填滿絕不可能。可憐的母親紡紗織布,兩個女子揀柴拾糞,加上本家舅舅們雪裏送炭,時不時地添上一口兩口,才算保住三條人命。

關山阻隔,天各一方,一場文化大革命橫在母子之間。我被鬥得死去活來,自身難保,想象母親為我一定睡不著覺。音信稀少,彼此瞞著。那年頭有什麼好消息需要寫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