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夏，結束長達六年的幹校生活，我告別收容我的另一個文化部“五七幹校”——河北省靜海縣團泊窪和朝夕相處的《團泊窪的秋天》的作者郭小川，借調回京，參加以袁水拍為主編的恢複《人民文學》的工作，半年多後，胃大出血，昏死過去，住院搶救治療。
隆福醫院的病房裏成了自由論壇，凡是能說話的重病號沒有一個不罵江青，沒有一個不懷念周恩來、同情鄧小平。離醫院不遠處的天安門如火如荼，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護士長管轄病房。隻要護士長代表院黨委組織讀報討論，我就想起契訶夫筆下的《第六病房》。後來，我們嘀咕了一陣，開始造反，抵製讀報受訓，拒絕寫稿表態。“我們是病號！”形容枯槁者的呻吟之聲壓倒與大喇叭裏毛澤東思想戰鬥隊一樣大嗓門的鴰噪鳩鳴。破罐子破摔，你能把一夥苟延殘喘的危重病人怎麼著！家屬探視，必從天安門來，必告當天的最新消息，病床上，我思緒綿綿，情不自禁。我很想母親。
輸血，搶救，化驗，骨髓穿刺，終於排除白血病，但究竟算什麼病？住院五、六十天查無結果。很難說當時的醫院把心思用到治病救人上。
幹校那樣折騰，把人當猴耍，沒有向命運低頭；回城，樓上樓下電燈洋麵，反而被打倒在床，真的一回城就要變孬了？
唐山地震，我即刻帶病趕赴現場采訪。吉普車進人遠郊區，腐屍的惡臭直撲鼻翼，我們戴上加厚的外科醫生的口罩，並且不惜噴灑酒精，然而，無法抵擋混合而成的另一種刺鼻的怪味。到處是吃人的狗。這時的狗變得與狼無異。遍地是塑料布包裝的屍體從大卡車上用鐵勾子一捆一捆鉤下來，掉到來不及刨深的土坑裏，上麵複蓋一層薄薄的浮土了事。空曠的田野上，滿視野的塑料袋在陽光照射下放出閃閃的銀光，觀者頓覺無名之恐怖。卡車過後，就是狗的世界，狗的盛大節日。真不知道狗會怎樣對待它主人的屍體。中國人民解放軍是最可愛的人，他們用自己的血肉換取深深埋於廢墟下奄奄一息的殘軀。我們住帳篷，在那裏遇見《誰是最可愛的人》的作者魏巍。唐山人沒了親人沒了家，唐山人沒有親人、沒有家，唐山人組成了一個大家庭，解放軍個個是親人，在喪失人道精神的文革中和地震災害中出現充分人道的唐山大家族，也是中國痛史上的一大人文景觀。觸景生情，我變成一個健康人，精壯的小夥子。
剛入9月，我受命出差西安，可以回家探母。即將見到分別十二年的母親，心情非常激動。為了給母親一個驚喜，我沒有給母親寫信。剛到西安住定，9月9日，毛澤東主席逝世。
北京來電催我回京參加訂於天安門舉行的大型追悼會。我納悶，幹嘛非得要我參加？什麼原因，至今不明白。多年沒有回縣探母，整整一個文化大革命哪家不給鬧得底兒朝天？回家要緊。9月10日，毛主席逝世的第二天，大哥從縣上趕來接我，那是一輛軍用吉普，一小時後，母子重逢，我想，母親喜出望外，但和過去一樣，不會當著人麵哭出聲來。飽經憂患的母親，爺爺死了，父親關了，哥哥當右派遠在他鄉，你一個小腳婦女，和嫂子兩人，撐著一大家子，拉扯一堆孩子，受了多少苦啊！大哥見我，避而不談母親，我也沒有急於詢問母親的冷暖，我想，在母親麵前永遠長不大的我馬上就會頑皮地站在母親身邊。母親這會兒一定站立柴門，望眼欲穿，微風吹拂著她的銀發……
途中，小憩，我問大哥：“咱媽精神？”不意大哥的臉立即沉了下來，那三個字說得非常沉重：“媽歿了！”
我的眼前一黑。
母親歿於我胃出血住院的“四五”天安門事件的當時，那麼巧！母親辛苦一生，始終不失貧農女兒的本色，晚境淒涼。她最為痛苦的莫過於咽氣的時候不能和她的飄泊外鄉的遊子見麵，生離死別。她知道遠在湖北幹校的骨肉被鬥得死去活來，她日夜惦念的是她的兒子是死是活。她呻吟床笫，輾轉反側，渾身巨痛，雙手亂抓，牙齒狠咬，疼痛難忍，“運生！運生！”“運生，你在哪嗒！”呼喚我的小名。那怕瞅我一眼，她或許安穩一刻。她就是這樣走了，她多麼痛苦！哭聲大作，從此天上人間，兩處茫茫。
母親想我之日，恰我住院搶救之時，我瞞著母親母親也瞞著我。當母親病危的三封電報告急催歸不再瞞我時，我仍然被人瞞著，我的單位《人民文學》隻好回電報說“你兒子出差去了”。悲兮悲兮生別離。兩個人的悲劇落在母親一個人的頭上。
最後送別母親的時候，我沒有寄過一分錢，沒有盡一點責任和孝心。
我想大哭一場，但沒有。司機會意，我跟大哥飛快地趕回老家。
我對不起母親，她為我付出巨大的犧牲。我對不起母親，她又為我的兒女作出巨大的犧牲。我對不起母親，重病床前沒有我的身影，她呼喚著兒女們的小名最後犧牲自己。
不滿七十歲母親就累得倒下了。她是我們家最苦的人'是我們家唯一沒有趕上好日子的苦命人。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皇天曷亟，皇天曷極！
母親死不瞑目。
四郎探母，見老娘三拜九叩，從內心深處發出陣陣哀鳴：“老娘親請上受兒拜，千拜萬拜也折不過兒的罪來……”
什麼是母親？母親就是你當然的保護神，天生的活菩薩。她生下你，她就不遺餘力地保護你，用神力保佑你，千方百計體諒、原諒你，縱然把命搭進去也在所不惜，終生無悔。在母親心目中，你永遠是個孩子。母親像是專為兒孫受苦、還淚才到這個世界上來的。
新墳新草，香煙嫋嫋。
不孝子泣血頓首！